1.8

叶戈尔的故事。

我的医生房东在被解除职务后不久就回大陆了,于是我住到一个年轻的官员家里,他这人很好,只有一个仆役,一个乌克兰老太婆,苦役犯,间或,一天一次,苦役犯叶戈尔也来他这儿。他是个烧火工,不算是他的仆役,而是“出于尊敬”送劈柴、倒厨房的泔水,还把老太婆干不了的事情都做完。常常是你坐那儿读读写写时,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和呼呼喘气声,什么东西在桌底下你脚边挪来挪去,一看,原来是叶戈尔,打着赤脚,在捡桌子下面的纸片和擦灰尘。他四十开外,笨手笨脚,就是所谓的“笨蛋”,心思简单,乍一看脸蠢蠢的,生着一张鲶鱼嘴。他红头发,胡子稀稀拉拉,小眼睛。问他话不马上回答,而是先斜你一眼,问:“啥?”或“你说谁?”他老是恭恭敬敬地叫我“大人”,但说话时却“你、你的”。他一分钟都闲不下来,走到哪儿眼里都是活儿。跟你说着话,眼睛却搜寻着有没有哪里要打扫或修理。他一昼夜睡两三个小时,因为他没时间睡觉。每逢节日,他常常站在哪个十字路口,上衣里面穿着红衬衫,挺着肚子,叉开两腿。他管这叫作“溜达”。

在这里,在苦役场,他自己盖了一座木屋,做了木桶、桌子、简陋的柜子。他会做任何家具,但只是给“自己”做,即给自己用的。他本人从未打过架,也没挨过打,唯一一次是小时候挨了父亲的鞭子,因为他在看豌豆时把公鸡放进去了。

有一回我跟他聊了聊:

“你为什么到这儿的?”我问。

“你说啥,大人?”

“为什么送你来萨哈林?”

“因为杀人。”

“你给我从头说说,怎么回事。”

叶戈尔倚着门框,背起双手,说起来:

“我们去老爷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那儿,雇我们去伐木头,锯木头,运到车站。挺好的。都干完了,回家。走出村子不远,大家伙让我带上合同去账房,核对一下。我骑马去的。在去账房路上安德留哈拦下我:发大水,过不去了。‘明天,’他说,‘我去账房谈租地的事儿,再把合同核对一下。’那好吧。我们一起往回走,我骑马,伙伴步行。我们到了巴拉辛诺。庄稼汉们都到酒馆去抽一口,我跟安德留哈落在后面,在饭馆旁边的人行道上停下来。他说:‘你有5戈比吗?老兄,想喝点酒。’我跟他说:‘你呵,老弟,我说呵,你这种人,进去喝上个5戈比,就该醉了。’可他说:‘不会,不会的,喝一点儿,就回家。’我们追上那些庄稼汉,讲好凑25戈比,凑够了,就进了酒馆,买了25戈比的伏特加。坐到桌子那儿喝起来。”

“你简短点儿。”我提醒。

“等等,别打断我,大人。我们把伏特加喝光了,可他,就是安德留哈,又弄来一瓶胡椒酒。给他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我和他把杯子喝干了。于是大伙儿都出了酒馆回家,我跟他还是走在他们后面。我不再骑马,下来,一下子坐在河沿上。我唱歌,开玩笑。没说什么不好听的。然后站起来走了。”

“你给我讲杀人的事儿。”我打断他。

“等会儿。到家我躺下,睡到天亮,有人叫醒我,‘起来,你们谁打的安德留哈?’这时候安德留哈已经被抬来了,警官也来了。警官开始审问我们,我们谁都不承认跟这件事有关。可安德留哈还活着,说:‘你,谢尔古哈,用杆子打我,其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谢尔古哈不承认。我们大家都以为,是谢尔古哈,把他看起来,免得他对自己做什么。过了一天一夜安德留哈死了。谢尔盖[1]的姐姐还有老丈人教他:‘你,谢尔盖,别松口,你反正都一样。你要是承认,家里人也会被抓,你就遭殃了。’安德烈[2]一死,我们大伙儿就去找村长,告谢尔盖的状。我们审了谢尔盖,可他不承认。然后就放他回自己家过夜。有人看着他,免得他出点子事。他有一杆枪。危险呢。早上去抓,他没了,赶紧在他家搜,满村地找,在地里跑来跑去找他。然后警察局来人说谢尔盖在他们那儿,说着就动手抓我们。原来谢尔盖,你晓得,直接跑到警察局,跪在警官那儿,告了我们,说叶夫列莫夫家的孩子三年前就雇人打了安德留哈。他说:‘我们仨,说起来呢,走在路上,伊万,叶戈尔和我,说好了一起去打。我,说起来呢,用树根打了安德留哈,伊万和叶戈尔开始猛打他,我吓坏了,说起来呢,转身就跑了,朝后面的庄稼汉跑过去。’之后我们,伊万、基尔沙、我和谢尔盖,被丢进在城里的监狱。”

“伊万和基尔沙是谁呀?”

“我的亲兄弟。商人彼得·米哈伊雷奇来监狱保我们出来。在他家保释到圣母节。我们过得很好,平安无事。节后第二天在城里审我们。基尔沙有证人,后面的庄稼汉作的证,我,老弟,可就倒霉了。我在法庭上说的就是我跟你说的这些,可法庭不信:‘所有人都这么说,赌咒发誓的,可都是撒谎。’就判了,进了班房。在牢里给我们枷上锁,不过我要倒马桶、打扫牢房和送饭。为这个每月给我一份面包,一人出3俄磅。一听说要走,就给家里拍了电报。尼古拉节前的事儿。妻子和兄弟基尔沙来送我们,带了点衣服来,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妻子号啕大哭,真没办法。她走时,我给了她两份面包带回家送礼。我们大哭一场,让给孩子们和所有的乡亲们带好。在路上我们被戴上犯人的镣铐。两人一组走路。我是跟伊万。到诺夫哥罗德给我们摘了手铐,戴上枷锁。然后押解到莫斯科。在莫斯科羁押时,我们递呈子请求宽恕。怎么到的敖德萨,不记得了。还顺利。在敖德萨医生给我们检查,让我们脱个精光,看来看去。然后把我们集中起来赶上轮船。哥萨克和士兵们让我们排着队上梯子,把我们装进船舱。我们坐在大通铺上,没事了。人人都有铺位。上铺坐我们五个。起先我们没明白,后来有人喊:‘开了,开了!’开啊,开啊,后来开始摇晃。热极了,大家都脱光了。有人吐,有人没事儿。当然,大部分人都躺着。风特大,四面八方地吹。开啊,开啊,然后就触礁了。我们被猛地撞了一下。是个大雾天,乌漆麻黑的。撞了一下,就停住了,不住地摇晃,你晓得,在礁石上啊。我们以为是大鱼在底下摇得轮船转来转去呢。[3]往前开,开不动,就往后退。退了不一会儿,船底撞破了。就用船帆堵窟窿,堵啊,堵啊,一点用也没有。水漫到大伙儿坐的铺位下的地板上,在大伙儿脚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流。大伙儿哀求:‘救救我们吧,大人!’他起先说:‘别挤,别吵吵,我保证谁都没事。’后来水漫到下铺。难友们开始哀求、推挤,老爷就说:‘兄弟们,我放你们出去,只是别乱来,不然,就都枪毙喽。’然后就放人了。大家就祷告,求上帝保佑平安无事。都跪着祷告。祷告完给了我们干饼和糖,大海也平静下来了。第二天开始用驳船把大伙运上岸。在岸上做了祷告。后来把我们装上另一条船,是土耳其的船,[4]就运到了这儿,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天亮时把我们放到码头,在那里耽误了好久,天黑才离开码头。难友们被拴成排走,还有得夜盲症的,一个牵着一个,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好在锁到一起的。我领着十来个难友。带到监狱的院子里后就开始分牢房,谁进哪个。睡觉前吃了点自己带的东西,早晨才给我们正式开饭。歇了两天,第三天洗了澡,第四天就被押去干活儿了。开头是挖地基上的排水沟,那儿现在是区医院。刨树根,平地和别的活儿,这么干了两三个礼拜,也许是1个月。之后我们到米哈伊洛夫斯克运木头,要拖3俄里路堆到桥边。后来在菜园里挖蓄水坑。到了刈草季节,就把难友们集中起来,询问谁会刈草,把会的人登记下来,给了我们整整一堆面包、米、肉,让一个看守押着去阿尔穆丹的草场。我过得不错,上帝给了我好身体,我刈草刈得好。别人都挨看守打,可我连骂也没挨过。大伙就骂我,干吗那么起劲,我倒无所谓。闲着或下雨的时候,我就给自己编草鞋,人家下了工就睡觉,我还是编草鞋。编了就卖,一双卖两份牛肉,值4戈比呢。刈完草回家了。一到家就关进监狱。后来差我去米哈伊洛夫斯克给移民流放犯萨什卡做帮工。在萨什卡家我什么农活都干:收割、收拾、磨面、挖土豆,萨什卡替我去给公家拉木头。我吃自己的,从公家那里领来的。我干了两个月零四天。萨什卡答应给钱,可一个子儿也没给,就给了一普特土豆。萨什卡载我到监狱,把我还了。又给了我斧头和绳索,让我背柴,负责烧7个炉灶。我住窝棚,给一个狱吏打水擦地板,给一个鞑靼蛮子守卖堂。我一下工,他就把卖堂托给我,让我卖,一天一宿给我15戈比。春季白天长时,我就编树皮鞋,一双卖10戈比。夏天去河里捞木头,攒够一大堆就卖给开澡堂的犹太鬼。我还存了60根当料用的原木,每根15戈比卖了。所以小日子过得不错,上帝赐的。只不过,大人,我没时间跟你说了,该打水去了”。

“快转成移民流放犯了吧?”

“过5年。”

“想家吗?”

“不想。就是舍不得孩子。全都傻乎乎的。”

“你说说看,叶戈尔,当时在敖德萨把你带上轮船,你想什么了?”

“祷告上帝。”

“祷告什么?”

“祈求让孩子们聪明点。”

“你为什么不把妻子和孩子们接到萨哈林来?”

“他们在家也不错。”

【注释】

[1]即谢尔古哈。——译者

[2]即安德留哈。——译者

[3]指1887年萨哈林岛西岸科斯特罗姆号失事事件。

[4]志愿船队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