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流放苦役监狱——集体牢房——镣铐室——金小手——厕所——秘密赌场——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的苦役——女仆——作坊。
抵达不久,我就去了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流放苦役监狱。这是个四方形大院子,周围有六幢营房式的木头房子,彼此之间有围墙。大门永远开着,卫兵在旁边逡巡。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哪儿都看不到石子、垃圾、废弃物、脏水洼。这种非同一般的干净给人留下了好印象。
每幢监牢的门都是敞开的。我走进其中一扇门,走廊不大,左右都有门通集体牢房。门上挂着黑色小木牌,写着白色的字:“几号牢房。室内空间多少多少。关押苦役犯多少多少。”笔直到走廊尽头又有门,通一间斗室:里面有两个政治犯,敞着背心,光脚穿着皮鞋,急头白脸地搓着草垫子,窗台上放着一本小册子和一块黑面包。陪我的区长给我解释,这两名囚犯被准许住在监狱外,但他们不希望有别于其他苦役犯,没执行这一许可。
“安静!起立!”看守喊。
我们走进去。牢房看起来很宽敞,容积将近200立方俄丈。光线足,窗户大开。墙壁没粉刷,凹凸不平,原木间塞着麻屑,黑乎乎的,发白的只有荷兰式炉灶。地板是木头的,没涂油漆,很干燥。长长的木板通铺贯穿整个牢房正中央,从中间往两边略斜,这样苦役犯分两排睡时就头对头了。苦役犯的床位没有编号,彼此之间一点间隔没有,因此通铺可以睡下70人,也可以是170人。根本没有铺盖。都是睡硬板或给自己垫点破口袋、旧衣服和各种各样难看极了的破烂。铺上摊放着帽子、鞋子、面包块、用纸头或小抹布塞着的空牛奶瓶、鞋楦子,铺下面是箱子、脏袋子、包裹、工具和各种旧物。一只吃饱的猫在通铺边溜达。墙上挂着衣服、小锅子、工具,架子上放着茶壶、面包、装东西的小盒子。
在萨哈林,自由民进牢房时不用脱帽。这个礼貌唯流放犯必须遵守。我们戴着帽子在铺前走过,囚犯们双手贴裤缝立正,默默地打量着我们。我们也默默地打量着他们,好像我们是来买他们似的。我们往前走,去别的牢房,同样是骇人的赤贫,犹如放大镜下的苍蝇,在一样的褴褛之下难以躲藏。这是绝对意义的虚无主义生活,否定私有财产、个人空间、舒适的条件、安稳的睡眠。
住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里的囚犯享有相对自由,他们不带镣铐,一天内可以离开监狱想去哪里去哪里,无人押解,不必统一着装,穿什么视天气和干什么活而定。候审的、不久前逃跑被抓回来的和因为某种缘由临时羁押的犯人,囚禁在特殊牢房,叫“镣铐室”。在萨哈林最常用的威胁是:“我把你关镣铐室。”这个可怕地方的入口有几个看守把着,其中一人向我们报告,镣铐室一切正常。
门上的挂锁哗啦啦响,那玩意儿又大又笨,一定是从古董商那里买来的,我们走进一间不大的牢房,这回那里面关了20人,逃跑刚抓回来的。这些人衣衫不整,脸也没洗,戴着镣铐,脚上的破靴子裹着布缠着绳,脑袋一半头发蓬乱,剃光头的另一半已经又长出头发了。他们全都精瘦得像脱了形,但看上去蛮精神的。没有铺盖,睡在光铺板上。角落里放着“马桶”,没别的办法,每个人方便都得当着20个人的面。有一个人请求放他出去,发誓再不逃跑;另一个请求除去镣铐;第三个抱怨他的面包给少了。
有关两人和三人的牢房,有单人牢房。在这里碰到不少有趣的人。
单人牢房里特别引人注意的是有名的索菲亚·布洛夫施泰因,绰号“金小手”,[1]因为从西伯利亚逃跑被判三年苦役。这女人瘦小,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像个老太婆。手上戴着镣铐。铺位上只有一件灰羊皮短袄,让她既当被又当床。她在牢房里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她似乎一直在嗅着空气,像极鼠笼里的老鼠,她脸上的表情也是老鼠式的。看着她,无法相信不久前她还那么漂亮到可以魅惑狱吏,就像在斯摩棱斯克,那里的一个看守帮她逃跑,他本人也跟她一道跑了。在萨哈林,起初她跟所有押送此地妇女一样,没住监狱,住在民宅里,她企图逃跑,为此还化装成士兵,但被抓住了。在她行动自由期间,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哨所发生了几起犯罪事件:商铺主尼基塔被杀;移民流放犯犹太人尤罗夫斯基被盗56000卢布。所有这些犯罪都怀疑与金小手有关,她被指控直接参与或共同作案。当地侦查机关搞出的一大堆荒诞谬误,说法混乱如麻,于她案情的侦破一事无补。反正,56000卢布还是没找到,不过是被当做成各式各样幻想故事的情节罢了。
我将用专门的章节谈谈我看到的,给900人做饭的厨房,伙食和犯人怎么吃饭。现在关于厕所我要谈几句。众所周知,大部分俄国人完全不把这个设施当回事。农村里压根没厕所。在修道院、市场、旅店和所有尚未设立卫生监督的场合,其情形最为恶劣。轻视厕所也被俄国人带到西伯利亚。从苦役场的历史看,大小便的地方是监狱里散发恶臭和传染疾病的地方,而囚犯和管理机构对此不大介意。正如弗拉索夫在他的报告中所写,1872年在喀拉的一所监狱里根本没有厕所,罪犯到空地上方便,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只不过同时方便的人没几个。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上百个。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厕所,通常单独建在监狱院内监牢之间,里面挖个坑。显然,造厕所首先是尽量省钱,但无论如何与过去相比明显进步了。至少它不让人犯恶心了。厕所里很冷,装了木制通风管道,方便台沿着墙,上面不能站,只能坐,这主要是为保持厕所干净和干燥。难闻的气味有,但不重,混着柏油和石灰味。不单白天,夜里也可以上厕所,这一简单的措施可以不用马桶了,马桶现在只放在镣铐室里。
监狱周围有井,根据它可以判断地下水位的高低。由于这里土壤的特殊构造,即使位于海滨的山上墓地的地下水位都很高,我看到,天干气燥的时候,墓穴还被水没掉一半。监狱周围和整个哨所的地上都挖了水沟排水,但水沟不够深,所以监狱里仍免不了潮湿。
好天气和暖和的时候,这里不常见,监狱就大举通风:门窗大开,囚犯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院子里,或根本不在监狱。冬季,平均每年长达10个月,天气差,就只得靠小通风窗和炉灶了。用来盖监狱的落叶松和枞树的木质天然透气性能不错,但无济于事,由于萨哈林空气的湿度大,雨水多,还有木头本身蒸发出的水汽,原木之间往往积水,冬天就结冰。监狱里通风差,况且里面每个人的空间都不大,我在日记中记着:“9号牢房187立方俄丈,苦役犯65人。”这是夏天,在监狱里过夜的苦役犯只有一半。1888年的卫生报告里的数字则是:“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的囚室有效空间为970立方俄丈,囚犯数量为:最多时1950人,最少时1623人,年平均为1785人;夜宿者740人;每人占有空间1.31立方俄丈。”夏季监狱里苦役犯最少,那时他们都外出修路和种地;秋季最多,干活的回来了,还有志愿商船队带来的新犯人达四五百人之多,在将他们分发去别的监狱之前,他们都关押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这就是说,每个犯人所占空间最少的时候,监狱里的通风状况刚好最差。
大多是下雨天,苦役犯收工回监狱过夜,衣服湿透,鞋子沾满泥,也没地方烘干;衣服有的搭在通铺前,有的没等干就铺起来当褥子。皮袄散发着羊膻味,皮鞋有股皮革和柏油味,湿透的贴身内衣还不干,也好久没洗了,跟旧口袋和发霉的破衣服扔在一起,包脚布汗臭呛人;他本人呢,很久没洗澡了,全身长虱子,抽着廉价烟草,老是胀肚;他吃的面包,肉,在监狱里晾干的咸鱼,食物的碎渣,骨头,锅里的剩汤,通铺上他用手捏死的臭虫,这一切搞得牢房里的空气又酸又臭,霉气冲天,加上不能再浓的水蒸气,极寒天气的早晨,窗户里面结了一层冰,牢房里昏昏暗暗的,硫化氢、氨和其他所有化合物跟空气中的水蒸气混作一团,用看守的话说,“熏得死人”。
要集体牢房里保持清洁,在监狱里是不可能的,限于萨哈林的气候和苦役犯的劳动环境,这里永远卫生不了,无论行政当局抱有什么样的良好愿望,都无济于事,始终避免不了责难。或许应该承认集体牢房已经过时,用别的居住类型把它换掉,且已经部分地实施了,所以很多苦役犯不住监狱,住民宅了。要不就与不清洁妥协,当它是不可避免、必定存在的恶,留着恶劣的空气,让那些只是空讲卫生的人用立方俄丈去量。
赞成集体牢房的,我想,未必说得出什么好来。人们住的监狱集体牢房,不是村社,不是搭伙,每个成员都担负着义务,而是乌合之众,不对铺位、邻居、物品承担任何义务。命令苦役犯不许将脚上的污泥粪便带入室内,不许随地吐痰和身上不许长臭虫,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牢房里发臭,人人丢东西,有人唱下流小调,那么错的是大家,而不是某个谁。我问一个过去是有地位的公民的苦役犯:“为什么您邋里邋遢的?”他回答我:“因为整洁在这里对我没好处。”确实,对苦役犯而言,既然明天就会新来一伙人,跟他背靠背的邻居身上寄生虫四处乱爬,臭气让人窒息,那他个人的清洁能有什么意义呢?
集体牢房不让罪犯独处,即便他祈祷、思索和自我反省时必须独处,且所有赞成以改造为目的的人也认为独处对罪犯必不可少。买通看守后的狂赌、打骂、乱笑、瞎扯、啪啪的摔门声、镣铐室里的镣铐声,整夜不歇,妨碍干活干得筋疲力尽的人睡觉,惹他发火,当然也影响到他的饮食和心理。简陋的群居生活,其粗俗的娱乐、早就公认的好人被坏人带坏,都在腐蚀着罪犯的道德观念。它慢慢消磨罪犯的家庭观念,这是苦役犯最应该珍惜的品质,因为出了监狱他就是移民区独立的一员,在那里从第一天起,法律和刑罚的威胁都要求他成为一个好业主和善良的家长。
集体牢房里至今存在着乌七八糟的现象,例如诽谤、告密、私设公堂、倒买倒卖。这里的买卖在所谓的“卖堂”进行,这是从西伯利亚传过来的。有钱的、爱钱的,和因此服苦役的犯人、二道贩子、守财奴、骗子鬼等,从苦役犯同伙那里承包牢房里的专卖权,如果卖堂里买卖兴旺,人头多,作为好处付给犯人的租金,一年甚至多到几百卢布。卖堂堂主,官方称呼倒马桶的人,因为他负责清倒牢房的马桶(如果有的话),和检查清洁卫生。在他的铺位上通常放着1.5俄尺高,绿色或褐色的小箱子,边上摆着糖块、拳头大的小白面包,香烟、瓶装牛奶和其他一些用纸或小块脏布包着的商品。[2]
不起眼的糖块和小面包底下隐藏着罪恶,其影响远在监狱之外。卖堂,那是赌场,小蒙的卡罗,让囚犯染上赌瘾。有卖堂和赌博的地方随时备有铁面无情的高利贷。监狱里的高利贷者每天,甚至每小时收10%的利息,一天之内无法赎回的抵押物归高利贷者所有。服满刑期,卖堂堂主和高利贷者定居后也不放弃自己这个有利可图的营生,所以在萨哈林有移民流放犯被窃56000卢布,也就毫不奇怪了。
1890年夏天,我在萨哈林逗留期间,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监狱在册的苦役犯超过2千人,但在监狱住的仅900人左右。随便拿几个数字看:初夏,1890年5月3日,监狱里吃饭住宿的1279人,夏末,9月29日,675人。至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当地的苦役劳动,主要是从事建筑和修建所有公共设施,盖新房修旧房,维护街道、广场及其他地方的城市设施。最重的是木工活儿。原来在老家是木工的犯人干着这里真正的苦役劳动,在这一点上他比油漆工和屋面工倒霉多了。累人的不在修建本身,而是在干活用的每根木头,苦役犯必须到森林里拖回来,伐木点现在离哨所8俄里开外。夏天,人们拖着半俄尺粗,几俄丈长的木头,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尤其如果他们是高加索人,一如我看到的,给人感觉无比沉重。冬天,据说他们冻坏了手脚,甚至还没把木头拖到哨所,自己就冻僵了。对行政当局而言,木工活也不容易安排,因为能连着干重活的人在萨哈林原本就少,很缺劳动力,这种现象在此地很常见,尽管有数千名苦役犯。科诺诺维奇将军告诉我,在这里着手建新房非常困难,没人,木工够,就没人拖木头,如果派人去拖木头,那木工又不够了。烧火工的工作也不轻松,他每天要劈柴,天亮之前,大家都还睡觉时,就得备好劈柴,生上炉子。要判断劳动的紧张度和强度,不仅需要注意它消耗的体力,还应注意劳动地点的条件和因此产生的劳动特点。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的冬季极寒和全年潮湿,让做苦力的人受不了,而他干的活儿,譬如很平常的劈木柴,在俄国根本不算什么。条例根据“建筑工程法规大全”限制苦役犯的劳动,应接近于农民和工厂工人的普通劳动,[3]它还给改正类苦役犯提供各种优待,但实践起来却不得不违反条例,这就是因工作地点的条件和劳动特点所致。须知无法规定苦役犯冒着暴风雪必须拖几个小时的木头;不能在亟需时不让苦役犯上夜班;也不能根据条例让改正类苦役犯节日休息,假如他正跟考验类苦役犯一道在煤矿里干活,那就得两个人都放,把工作停下来。经常是由于管事的人不懂行、不能干和不灵光,搞得事倍功半。譬如装卸轮船,在俄国不需要工人花特别大的力气,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往往是人们真正的苦难。没有经过准备和专业培训在海上作业的专门队伍,每次干活的总是新手,因此一起风浪往往引起大混乱,轮船上骂声一片,人人怒不可遏,下面的驳船磕碰着轮船,驳船上的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被晕船折磨得脸色发绿,面孔狰狞,驳船四周浮着丢弃的船桨。就为这个工作被拖延,时间白白地浪费,人们忍受着不必要的苦难。有一次卸船时我听到典狱长说:“我的人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不少苦役劳动用来满足监狱的需要。在监狱里每天干活的有烧饭的、烤面包的、裁缝、鞋匠、挑水的、打扫卫生的、值日的、喂牲口的等等。军事部门和邮电所、土地测量也要用到苦役劳动,近50人被发派监狱医院,不清楚是去做什么,也数不清有多少人在服侍官员,每个官员,哪怕是个没官衔的办事员,据我了解到的,都能不限数量地用仆人。我的那个医生房东,就自己带着儿子住,却有厨师、园丁、厨娘和使唤丫头,对一个低级别的狱医而言非常奢侈了。一个典狱长规定的仆役是8个:裁缝、鞋匠、侍女、听差兼信使、保姆、洗衣妇、厨师和打扫卫生的。在萨哈林仆役问题是个让人气愤、糟糕的问题,显然,跟所有的苦役场一样,不是新问题。弗拉索夫在其《苦役场存在的混乱情形简况》中写道,1871年,他上岛时,他首先就被前总督准许官员和军官役使苦役犯的情况震惊了。据他说,妇女被派去服侍管理人员,包括单身看守。1872年东西伯利亚总督西涅利尼科夫曾禁止罪犯做仆役,但这项至今仍具有法律效应的禁令却被毫不客气地绕开了。一个十四等文官在自己名下有半打仆役,外出郊游时,就派上10个苦役犯带上食物打前站。岛长官金采和科诺诺维奇曾经与这一罪恶斗争,但能量不够,充其量我只找到关于仆役问题的三条命令,而被牵扯到的人为自己的利益可以任意解释它们。好像要撤销总督的命令似的,1885年(第95号令)金采将军准许官员为自己雇佣女苦役流放犯做仆役,每月2卢布,所得钱款归公。1888年科诺诺维奇将军撤销自己前任的命令,规定:“苦役流放犯,无论男女,均不得派给官员做仆役,不许征收雇佣妇女的任何费用。但鉴于官员们的官邸和办公地点不能无人守护和打理,故准许给予此类场所每处分派适量男女,充当看门人、烧炉工、打扫卫生的,及其他所需。”(第276号令)。然而因官员的官邸和办公地点大多不是别处,就是官员的住处,所以此命令被理解成准许拥有苦役犯仆役,而且是免费的。至少1890年我在萨哈林时,所有的官员,甚至与监狱部门毫不搭界的官员(如邮电所所长),全都大量地在用苦役犯做家务,且不付仆役工钱,让公家养活他。
将苦役犯分给私人当仆役的做法,与刑罚的立法观点截然相反:这不是苦役制,而是农奴制,因为苦役犯效力的不是国家,而是个人,与改造目的或处罚平等的理念毫不搭界的个人。犯人也不是苦役流放犯,而是奴隶,受制于老爷及其家人的意志,满足他们刁钻古怪的要求,掺和他们庸俗的无聊吵闹。成为移民流放犯后,他是移民区的家奴副本,会擦鞋,会煎肉饼,但不会干农活,因此只能饿肚子,听天由命。派去做仆役的女苦役犯除了上述情况外,还有她特别难堪的事情。且不说在不自由的环境里,情夫情妇招致的总是下流风气,最大程度地贬损人的尊严,尤其是他们完全摧毁纪律。一个神父告诉我,在萨哈林有过这样的事,即在已有女苦役犯做家务和生孩子的情况下,仍必须雇一个自由民妇女或士兵帮佣。[4]
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十分推重的“工厂业”,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名噪一时,但目前不具有实际意义。在由自学成才的技师领导的铸造厂里,我看到有钟铃、火车和独轮手推车的轮子、手磨、抽纱机、龙头开关、炉具等等,不过这些都让人感觉像玩具。东西挺漂亮,却无人问津,对本地人来说到作坊或敖德萨去买这些必需品更来得合算,因为得有自己的锅驼机和雇一大批工人。当然,假如作坊在此地能成为教会苦役犯手艺的学校,花钱就不遗憾了。事实是,在铸造和钳工场里工作的不是苦役犯,而是有经验的移民流放犯工匠,地位相当于最低一级办事员,月薪18卢布。这里过于看重物品,机轮和马达轰响,锅驼机嘶鸣,只为产品质量和销路,商业的和工艺的考量与刑罚毫无关系,其实,在萨哈林,与其他苦役场一样,所有企业都应该仅仅以改造罪犯为自己当前的和长远的目的,这里的作坊应该追求的是,送往大陆的首先不是炉门和龙头开关,而是有用的人和培养成才的工匠。
蒸汽磨、木材厂和锻工场状况极好。人们工作愉快,显然是因为认识到劳动的生产效率。然而在这里工作的主要是熟手,他们在老家就是磨工、铁匠和其他方面的工匠,而非那些在老家就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现在他们比谁都更需要去磨坊和锻工场,能够在那里学到一技之长,并自食其力。[5]
【注释】
[1]布洛夫施泰因,惯偷。契诃夫离开后,她第二次逃跑,被抓回获15下鞭刑。1890年代末她转为流放犯出身的农民,但她仍旧被怀疑,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她狡猾地隐瞒了罪行。(П.叶廖明注)
[2]一包有9或者10支的香烟1戈比,小白面包2戈比,一瓶牛奶8-10戈比,(转下页)(接上页)一块糖2戈比。买卖可以是现金、赊账和易货。卖堂也卖伏特加、扑克、夜里赌牌点的蜡烛,这是秘密的。扑克也可出租。
[3]该大全于1869年4月17日获批准。依照法规,各工种的算法要根据工人的体力和工作的技能,法规还根据不同季节和俄国不同地带确定每日工作的时间。萨哈林岛属俄国中部,最大工作时间一昼夜12小时,是在5、6、7月,最少7小时,在12、1月。
[4]弗拉索夫在报告中写道:“很奇怪的人际关系:军官,做他情妇的女苦役犯和给情妇当车夫的士兵。不能不令人惊讶和遗憾。”据说,这一恶习都是由没有自由民佣人引起的。但此言不确。首先,可以限制佣人的数量,要知道一个军官只能有一个勤务兵。第二,官员在萨哈林岛这里的薪俸颇高,可以给自己雇到移民流放犯、流放犯出身的农民和自由民妇女做佣人,这些人大都生活贫困,一般不会拒绝工钱。显然长官们也有此想法,因为在一条命今里准许不会干农活的女移民流放犯“受雇于官员,以此谋生。”(1889年第44号令)
[5]磨坊和钳工场在同一座楼里,靠两台锅轮机驱动。磨坊里有4台磨,每天磨面1500普特。木材厂有一台烧锯末的老锅轮机,那是沙霍夫斯基公爵运来的。(他于1878-1882年期间负责滨海省流放苦役事务。契诃夫称他是“聪明和诚实的人”,“优秀的行政干部”,契诃夫高度称赞他的劳动,“建设萨哈林岛的事业”。П.叶廖明注。)锻工场分两班日夜开工,有6座锻冶炉,105个工人。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苦役犯还挖煤,但这项事业未必会有什么成效。此地煤矿出产的煤远比杜埃的差:更脏,掺杂着页岩。它的成本也不便宜,因为有一大批固定的工人在矿井里工作,由一个专门的矿业工程师督工。本地煤矿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离杜埃不远,而且从那里任何时候都能搞到优质的煤。不过,开办它们的目的良好,可以让未来的移民流放犯挣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