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三日，一代文豪欧阳修病逝于颍州

初夏时节，昼长夜短，气候宜人。趁此良辰，欧阳修在儿子们的帮助下将旧作整理编集。为了不使自己的作品贻误后人，每篇编入文集的作品都经过认真的审阅，反复的修改，“往往一篇至数十过，有累日去取不能决者”（宋·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他一生著述甚多，如此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工作量的巨大是可想而知的。七月，《居士集》五十卷终于编定，看着编排有序的一摞文稿，欧阳修不禁长嘘了一口气。

然而，他生命的旅程也已走到了尽头！闰七月，许多积年旧疾并发，病势日益沉重，终于卧床不起。躺在病床上，欧阳修思路清晰，心境平和，对于生死，他早已泰然处之。他想起至和元年（公元1054）写给弟子徐无党的一篇送序文：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送徐无党南归序》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不免于一死，唯有圣贤可以凭借道德、功业和文章垂于后世，死而不朽。他虽不敢以圣贤自居，但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古训，使他把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会责任的完成和文化创造的建树融为一体，作为毕生追求的人生目标。回顾平生，他心地坦然，无怨无悔，六十六年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历程中，他已竭尽全力，没有虚度此生。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安详的笑容。他将四个儿子叫到床前，平静地交待了后事。他说：

“韩公（韩琦）与我一生相知，出处进退，无不了然。我死之后，就请韩公为撰墓志铭。”

儿子们含泪答允。此时秋风肃肃，秋雨凄凄，欧阳修想起他平生最爱的西湖，喃喃念道：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采桑子》其十

这是他去年整理补充的连章鼓子词《采桑子》十首的最后一首。据《搜神后记》记载：

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上冲天。

去年秋冬写作这首《采桑子》时，欧阳修是以丁令威化鹤归辽的传说，比喻自己二十年后重回颍州，城郭依旧，山河依旧，而人事已非。如今想起，竟又是别一种的沧桑情怀！连绵雨季中，那美丽的焦陂一定是水涨平皋了吧？秋风秋雨，游人稀少，秋花寂寂，空对亭阁楼台……他向儿子要过纸笔，挣扎着匍匐枕上，写下他平生最后的作品：

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

惟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

——《绝句》

熙宁五年（公元1072）闰七月二十三日，一代文豪欧阳修病逝于颍州，享年六十六岁。薛夫人和四个儿子、四个孙男、六个孙女为他送终。

讣闻很快传遍全国。天子震悼，为之休朝一日；正人节士，无不骇然相吊，痛失仰依。韩琦、范镇、曾巩、王安石、苏轼等诸多故旧、门生纷纷撰文哭祭：

公之文章，独步当世。

……

公之谏诤，务倾大忠。

……

公之功业，其大可记。

……

公之进退，远迈前贤。

……

忽承讣音，且骇且悲。

哀诚孰诉？肝胆几堕。

公之逝矣，世鲜余知。

不如从公，焉用生为？

——韩琦《祭少师欧阳永叔文》

惟公平生，谅直骨鲠。

文章在世，炜炜炳炳。

老释之辟，责育之猛。

拒塞邪说，尊崇元圣。

天下四方，学子甫定。

迩来此风，勃焉而盛。……

——范镇《祭欧阳文忠公文》

闻讣失声，眥泪横溢。

戆冥不敏，早蒙振拔。

言由公诲，行由公率，

戴德不酬，怀情独郁。

——曾巩《祭欧阳少师文》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王安石《祭欧阳文忠公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

——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

熙宁五年（公元1072）八月十一日，欧阳修被赠予太子太师^[17]之职。熙宁七年（公元1074）八月，谥号“文忠”^[18]。熙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葬于开封府新郑县旌贤乡刘村（今河南新郑县辛店乡欧阳寺村）。

【注释】

[1]青苗法：为了免除农民在青黄不接时受到高利贷的盘剥，由官府向他们贷款，每年两次，利息二分；在夏、秋时随两税还纳（实际上年息四分）。

[2]免役法：宋朝原来实行差役法，官府各类繁重差役，由民户自己服役，常使当役人倾家荡产。免役法改为向官府交钱，由官府雇人充役；民户按户等的不同交纳不同数量的役钱。

[3]均输法：当时税收制度有个严重流弊，各地区上供财赋，不管年成丰歉，产地远近，都是同一定额，富商大贾便乘机倒卖取利。均输法规定设发运使官，根据各地财赋情况和京城库存数量，统一处置，“徙贵就贱，用近移远”，对各地供办的物品有变易调整之权。

[4]市易法：设立常平市易司，管理市场，控制物价，并向商人贷款或赊售货物，取年息二分。

[5]方田均税法：为防止大地主隐瞒田产，赋税不均，决定丈量田地，按土质肥瘠规定税额。

[6]农田水利法：奖励兴修水利，必要时用官府贷款加以资助。

[7]减兵并营：裁减五十岁以上的老弱兵士，进行全国军队的整编。

[8]将兵法：置将练兵，使各地将官自专军队事务，改变过去“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情况。

[9]保马法：奖励民间代官府养马。

[10]保甲法：以十户为保，五十户为大保，十大保为都保，加强地方行政的控制，建立地主武装，以防止农民的反抗。

[11]宣徽南院使：职事官名，或为加官。位于枢密使之下，枢密副使之上。多用以优待勋臣、外戚等。

[12]判太原府：府，同州，是地方行政编制单位名，但府会较尊。判，二品以上及带中书、枢密院、宣徽院使职事者，称“判”。

[13]经略安抚使：差遣名。以文臣总制一路军事、民政，防范武帅专制。位高于安抚使。

[14]太子少师：东宫辅佐太子的官，是所谓“三少”（少师、少傅、少保）之首，从二品。在宋代多为宰相退休时的赠衔，而且很少授置。

[15]观文殿学士：诸学士之首，从二品，一般是现职。唐代致仕无俸，从宋真宗起，给一半料钱。欧阳修以观文殿学士带职致仕，就是享受全俸。

[16]鼓子词：宋代流行的一种说唱艺术。以同一词调重复演唱，内容多叙事写景。

[17]太子太师：辅导太子的官，从一品。宋承唐制，以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为三师。

[18]宋·李清臣《谥诰》：道德博闻曰文，廉方公正曰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