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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9.12 欧阳修《六一诗话》以随笔、漫谈的方式论诗,创立了文学批评史著述的新体裁
欧阳修《六一诗话》以随笔、漫谈的方式论诗,创立了文学批评史著述的新体裁

送别苏轼兄弟,天气也一天一天地冷了。虽然不便时常外出,但家藏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书一万卷、金石佚文一千卷,欧阳修亦颇得闲中趣味。优游文字之间,依然是他最大的快乐。最近,他又在写一部新书,名为《诗话》(后人改称《六一诗话》),以随笔、漫谈的方式论诗。全书共二十八则,内容涉及很多方面,有的记录诗坛轶闻掌故,有的提出自己对诗歌的批评和议论。虽然他自述其写作目的只是“以资闲谈”,但仍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其独特的见解也往往能启发或深化读者对诗人诗作的理解。如,下面这则记录宋初文人补杜诗的诗话,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

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繇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

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陈从易,字简夫,端拱二年(公元989)进士,官至中书舍人,是一位品格端方、纯正古直的儒者,诗歌创作多学白居易,诗风明白晓畅,主张反映现实生活。这则诗话通过记录陈从易与诸位友人补杜诗而不及原作的故事,称赞杜甫用字精确。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北宋初年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西昆体诗风盛行时,唐代诗集湮没不传的诗坛景况。

早年与梅尧臣等切磋诗艺,衡艺论文的许多片断回忆,如今也时时浮现在欧阳修的脑海,并见之于笔端:

圣俞常语予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

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

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这则诗话提出了诗歌创作的两个重要观点。所谓“意新语工”,就是要求诗歌创作必须具有独创性;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则是要求诗人必须把难以描摹的景物和情思,化为既生动又含蓄的诗的语言,使读者既有“如在目前”的感受,又能引发深广的联想。梅尧臣的这些宝贵的创作经验,当年曾给予欧阳修深刻的启迪。如今,他又将这些经验记录成文字,传于千年万代,成为永久的精神财富。

庆历年间,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欧阳修曾提出了著名的“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这一思想在《六一诗话》中也有鲜明体现:

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贾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令织得,能得几何!又其《朝饥》诗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正因为具有切身体验,孟郊、贾岛才写出了这些具有真情实感的作品。与之相反,诗坛上却总有一些人忽视生活体验、不注重反映社会现实,欧阳修对此进行了尖锐的嘲讽:

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传以为笑。

中唐诗人白居易倡导平易浅显的诗风,其目的是为了弘扬诗歌反映现实裨补时政的社会政治功能,曾明确提出:“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唐·白居易《新乐府序》)而宋初的某些达官贵人,既没有白居易这样深刻的创作理念和对现实的真切反映,又没有白居易那样精湛的艺术功力,只是模仿白居易诗歌的浅近流利,所以不免写成顺口溜似的缺乏诗味的作品,从而贻笑大方。

此外,《六一诗话》中还记录了欧阳修对他情有独钟的中唐文学家韩愈的一段精彩评论,他说: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予独爱其工于用韵也。

尽管韩愈在思想意识上比较轻视诗歌创作,自称“余事作诗人”,但他的诗歌依然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内容上无意不可入诗,表现手法上也是记叙、描写、议论、抒情无施不可,体现出极为充沛的才力。欧阳修曾刻意学习韩愈的诗歌,他的得意之作《庐山高》,就颇似韩愈诗风。对于韩愈多方面的诗歌成就,欧阳修最为推崇的则是他以文为诗、用韵追求新奇险怪的特色:

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

宽韵之诗他往往时时破韵,窄韵之作倒反而严守韵部,从而使他的诗作无不呈现出雄奇多变的态势。在与梅尧臣讨论时,欧阳修曾用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描述了韩愈作诗的特点:

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欤?”坐客皆为之笑也。

韩愈作诗,就像一个善驾的骑手,驾着一匹千里马在辽阔的原野上任意横行,而一旦遇到险滩狭路,则从容有度,丝毫无爽。而梅尧臣的回答更令人绝倒,他开玩笑说:“史书上曾说,韩愈个性倔强。他写诗宽韵往往旁出,而窄韵反而谨守,难道不是因为执拗才这样的吗?”

《六一诗话》中诸如此类的片断,轻松、随意,而精彩时现。该书问世之后,很快风行一时,人们纷纷效仿,各种各样的《诗话》层出不穷。从此,“诗话”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形式正式诞生,影响所及,文学的其他领域又先后出现了“文话”、“词话”、“曲话”等等,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种重要的著述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