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9.11 欧阳修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决定将引导和统率文学发展的重任托付给苏轼
欧阳修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决定将引导和统率文学发展的重任托付给苏轼

西风袅袅,黄菊盛开。九月的一天,欧阳修迎来了他的两位高足——苏轼、苏辙。一时间笑语喧阗,好不热闹。自从治平三年(公元1066)苏洵去世,苏氏兄弟扶柩还乡,师生分别已经五年多了。久别重逢,大家都感到特别兴奋。

原来,苏氏兄弟于熙宁元年(公元1068)服丧期满,熙宁二年二月回到朝廷,很快卷入变法与反变法的朝政斗争中。苏辙曾在变法核心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因与王安石的助手、变法派的另一重要人物吕惠卿政见不合,不久便被排挤出来,又因上书批评新法,几乎被治罪,熙宁三年外放,出任陈州学官。而苏轼也因一再上书反对新法而遭到御史弹劾,于熙宁四年七月离京,出任杭州通判。赴任途中,苏轼带着一家大小先到陈州,与苏辙一家相聚。随后,兄弟俩又结伴同来颍州,拜望恩师。

几年不见,刚刚六十五岁的欧阳修已是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双耳重听,步履艰难,一副衰弱无力的龙钟老态。苏轼兄弟不禁一阵心酸。这位文章风节可为万世之表的老人,这一生是多么不容易啊!历尽了政海的波澜,遭受了无数次政敌的攻击和诬蔑。可欣慰的是,他终于可以自在安详地在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度过他生命的黄昏。

苏轼兄弟的到来,令欧阳修分外高兴。他们兴致勃勃地游览西湖,饮酒赋诗,畅谈终日。诗兴酒力使欧阳修神采奕奕、双目炯炯,衰老的面容顿现光彩。苏轼不禁提笔写道: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

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

——苏轼《陪欧阳公燕西湖》

新霜已降,湖边草木尽皆枯萎,只有芙蓉、晚菊竞相盛开,在寒风中争奇斗艳。苏轼插花起舞,恭祝恩师健康长寿。而欧阳修对生命自有其达观的体认:

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

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

赤松共游也不恶,谁能忍饥啖仙药。

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

——同上

韩愈曾有诗云:“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唐·韩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寿数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过程中的质量和意义。追随赤松子一类传说中的仙人学道求长生,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是忍饥挨饿,学习辟谷导引,以便服食仙药,恐怕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因此,欧阳修将死生寿夭坦然付与天公,以平淡恬适的心情安度晚年。

虽然老迈衰迟,但欧阳修依然思维敏捷,谈锋甚健。一天,苏轼朗诵表兄文同的诗句:

“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

诗句清雅动人,自然天成。欧阳修点头笑道:“与可(文同字与可)无此句,此句与可拾得耳!”

而苏轼的机智也常常引得欧阳修开怀大笑。有一次,谈到医生用药,欧阳修说:

“从前,有人乘船遇风,因受惊吓而得病,医生取来多年船舵,从舵工手汗浸染之处刮下一些碎末,与丹砂、茯苓等一同煎成汤药,病人服用之后,竟然药到病除。”

《本草注别药性论》一书也有类似的记载:“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

因此,欧阳修说:“医生以意用药,多如此类。看似儿戏,却也有见效的。这种事情,很难盘根究底,作出合理的解释。”

苏轼应声说道:“那么,用笔墨烧成灰给人喝,应该可以治昏庸懒惰之病。以此类推,喝伯夷的洗脸水可以治贪;吃比干的剩饭可以治佞;舔樊哙的盾牌可以治怯;嗅西施的耳坠可以治丑……”

话没说完,欧阳修早已笑得银须乱颤。

不过,谈笑之余,欧阳修仍有许多十分郑重、严肃的话题要和苏轼交谈。

宋初以来,文人的文学结盟意识日益强烈和自觉,已经演变成为与文人价值取向稳固相联的普遍的社会心理。文学结盟思想的自觉和强烈,反映了宋代知识分子崇尚“统序”的文化思潮。在当时许多文化领域内,几乎都发生过关于“统”的大论战:史学领域中的“正统”之争,政治哲学领域中的“道统”之争,散文领域中的“文统”之争,佛学领域中的“佛统”之争,乃至政治斗争领域中的朋党之争,趋群化和集团性的意识深深地渗透进宋代知识分子的内心,成为他们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钱惟演之所以对幕府文士礼待优渥,“不撄以吏事”(《四朝国史·欧阳修传》),就是出于培养传人的自觉期望。他曾对谢绛、尹洙、欧阳修等人说:

“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这位馆阁学士出身的西昆体代表作家,正是以自己的模式企待于后辈,尽管他还没有主要着眼于文学事业的后续承嗣,但“台阁禁从之选”也是广义的“文学”侍从之臣。

欧阳修则更为明确。主盟文坛以来,他就有意识地挑选后继者。首先选择的是曾巩,其次是王安石。从个人性格志趣而言,欧阳修与曾巩无疑最为情投意合,在曾巩身上可以处处看到欧阳修的影子;从当时在士大夫中的声誉而言,王安石无疑知名度最高,他“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宋·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引司马光语)。但他热望成为杰出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其志主要不在文学方面。于是,苏轼以其倾荡磊落的文学全才脱颖而出,迅速受知于欧阳修,并被文坛一致认同。初读苏轼的文章,欧阳修曾惊喜地说: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与梅圣俞》)

并预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引)未来的文坛将属于苏轼!

如今,十五年过去,苏轼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文坛巨匠。欧阳修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决定趁这次难得的相聚将引导和统率文学发展的重任托付给苏轼,以保持文学发展的连续性和后续力。他以衣钵相授的口吻对苏轼说:

“我已经年纪老大,力不从心,今后文坛的发展就寄望于你了。”

苏轼再拜稽首,回答道:

“您对学生的期望太高了,虽然如此,学生不敢不勉力为之。”

对于苏轼在这场变法与反变法的斗争中能坚持自己的政治观点,不首鼠两端,不随波逐流,刚直敢言,独立不回,欧阳修深表赞赏。他说:

“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苏轼《祭欧阳文忠公及夫人文》)

苏轼再次避席跪下,拱手而拜,回答道:

“老师的教导,学生至死不忘!”

在此后的岁月中,苏轼以他全部的人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政治上,他充满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胸襟坦荡,正气凛然,不向任何权势低头,只对自己的思想与行为负责。因此,他的一生几与祸患相始终,承受了几起几落、大起大落的生活波折。但是,迫害和打击没有消磨他致君尧舜、匡世济时的政治热情,没有斫伤他批评现实、敢为天下先的勇锐之气;无尽无休的苦难也没有使他厌倦人生,变得冷漠,走向虚无。

文学上,苏轼以他澎湃的才情,闳博的学识,丰富而深刻的人生体验,熟练地驾驭各种艺术手法,诗词文创作均取得辉煌的成就。同时,像欧阳修一样,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奖掖贤才,提携后进,不仅以他全面的文学才华,而且以他豁达宽容、极富亲和力的人格魅力,赢得了文坛一致的拥戴。在苏轼的领导下,文学领域新人辈出,百花齐放,一个新的文学高峰随之出现。

二十年后,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重访旧居,缅怀先师,不禁潸然泪下。感伤之余,他坦然陈言,告慰老师:

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庙门,垂涕失声。

白发苍颜,复见颍人。颍人思公,曰此门生。

虽无以报,不辱其门。清颍洋洋,东注于淮。

——苏轼《祭欧阳文忠公及夫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