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一身道服、羽衣鹤氅，安闲、恬淡地隐居在西湖西畔、颍水之滨

熙宁四年（公元1071）七月初，欧阳修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颍州：

悠悠身世比浮云，白首归来颍水濆。

曾看元臣调鼎鼐，却寻田叟问耕耘。

——《退居述怀寄北京韩侍中二首》其一

退出人生的竞技场，从充满风波与险阻的政治生活中解脱出来，他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从此，他一身道服、羽衣鹤氅，安闲、恬淡地隐居在西湖西畔、颍水之滨：

无穷兴味闲中得，强半光阴醉里销。

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

犹须五物称居士，不及颜回饮一瓢。

——同上其二

颍州西湖美丽的风光，曾无数次激起他盎然的诗兴。如今挂冠归来，更觉得“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西湖念语》）。有时结伴同游，有时乘兴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同上）。流连赏玩之余，“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同上），欧阳修将二十年前所作的一些歌词加以整理和补充，命人用笙箫伴奏演唱，这就是著名的《采桑子》十首。这组《采桑子》词，均以“西湖好”起句，为连章鼓子词^[16]，歌咏颍州西湖风物之美与自己流连光景的愉悦心情：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采桑子》其一

静日无风，任一叶轻舟在辽阔澄碧的湖面悠然飘浮。绿水迢遥，芳草铺满长堤，微波轻动处，成群的鸥鹭扑翅惊飞……悠扬的笙歌，不知从何处游船上隐约传来，与这无边的美景融为一体，恍如天籁……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同燃）。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采桑子》其二

仲春时节，雨过初晴，明媚的春阳洒满大地。湖畔芳草鲜美，百花竞放，蝶舞蜂鸣；湖上画船飘荡，弦管阵阵，笑语声声……此情此景，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其三

载酒游湖，自是兴味无穷。在轻松欢快的乐声中传杯催盏，在平波细浪的宁静水面上恬然醉眠……水天一色，澄明鲜润，天光云影倒映水中，飘忽的流云在舟畔嬉戏，仰观俯察之际，诗人几乎怀疑湖中别有云天……

阳春艳景的西湖固然美好，而当百花凋零，春光已去，西湖依旧有一份清淡平和之趣：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采桑子》其四

微风中，看落英缤纷、垂柳依依、飞絮悠然飘过晴空……黄昏后，听呢喃燕语、细雨沙沙，双燕相随飞回新巢……平淡而不乏味，寂寥却不伤感，从容，安详，宁静，澹然，就像作者的人生历程——“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无怪乎前人评曰：“此词虽意在写暮春景物，而作者胸怀恬适之趣，同时表达出之”（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对于经历了繁华与沧桑的欧阳修来说，西湖的美好不分清晨傍晚、春夏秋冬，也无论热烈开朗、清静冷寂：

清明上巳西湖好，宝马香车，满目繁华……

荷花开后西湖好，红幢绿盖，烟雨微微……

风清月白西湖好，一片琼田，鸥鹭闲眠……

残霞夕照西湖好，十顷波平，莲芰香清……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语）欧阳修既是西湖的主人，又是西湖的朋友，更是西湖的知己：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栏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采桑子》其五

在远离了是非争斗，摆脱了荣辱忧患之后，人与自然的和谐，心与物的统一，带给他最深的快乐，最大的安慰！

富贵如浮云。欧阳修甚至将自己“历仕三朝，备位二府”的从政经历自嘲为“卖弄”。当年与韩绛、吴奎、王珪同为翰林学士时，他们曾相约五十八岁致仕，如今虽然已经“过限七年”，终于得以“乞身归老”，也算是言出必行，宿愿得偿了。在寄给老友韩绛的诗中他不无得意地写道：

人事从来无定处，世途多故践言难。

谁如颍水闲居士，十顷西湖一钓竿。

——《寄韩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