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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9.9 年华渐老、衰病侵凌,欧阳修一再上书请求归老,不愿意做贪禄恋宠、尸位素餐的庸碌官员
年华渐老、衰病侵凌,欧阳修一再上书请求归老,不愿意做贪禄恋宠、尸位素餐的庸碌官员

在颍州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倏忽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三年前编集的十三首《思颍诗》,已由陆经拿去刻于石上。如今,欧阳修整理亳州、青州任期的诗稿,发现怀念颍州的诗篇竟达十七首之多,他不禁感叹道:

盖自南都至在中书十有八年而得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而得十有七篇,以见余之年益加老,病益加衰,其日渐短,其心渐迫,故其言愈多也。

——《续思颍诗序》

《礼记·檀弓》曰:“七十不俟朝。”欧阳修刚刚六十四岁,朝廷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一再挽留他,因此,尽管对仕宦生活充满了深深的倦怠,他仍得强打精神,奔赴新的任所。

九月二十七日,欧阳修抵达蔡州,好在这里与颍州相隔咫尺,而且郡小地偏,可以养拙偷安。但养拙偷安并不是欧阳修的风格,数十年来,无论在朝还是外任,执政为民,不求声誉,是他坚持不舍的从政原则。此时所作的《岘山亭记》一文就集中体现了他的这一思想。

岘山位于汉水之滨,在今湖北襄阳市南,是一座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小山,因与东晋名将羊祜、杜预有关而闻名于世。当年晋室初立,与吴国争夺天下,荆州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晋朝的战略要地。羊祜受命都督荆州诸军事,他“开设庠序(学校),绥怀远近,甚得江汉之心”(唐·房乔《晋书·羊祜传》),临终之际,举杜预自代。杜预领兵伐吴,于太康元年(公元280)平定吴国,实现统一大业。他们的丰功伟绩盖过了当时所有的人,流风余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岘山亭记》),引起后人深深的怀念,对羊祜的怀念尤其深切。史书记载,羊祜每次出兵吴国境内,对吴地百姓秋毫无犯,“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偿之”;每次率领亲兵打猎,“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封还之”,吴地百姓“翕然悦服,称为羊公”,从不直呼其名。羊祜去世之后,襄阳百姓为之建碑立庙,岁时祭祀,“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唐·房乔《晋书·羊祜传》)。

岘山上原有一座亭子,据说是羊祜当年游玩的地方。数百年来,这座亭子在风雨的剥蚀下虽然屡次毁坏,由于后人对羊祜的追怀仰慕,又屡次得到修复或重建。熙宁二年(公元1069),荆州知州史中辉依据亭子旧有的规模加以更新和扩建,四周修起壮观的回廊,又扩大了后轩,使它们与亭子相称。竣工之后,请欧阳修为之作记。

欧阳修十分敬仰羊祜、杜预的功业和仁政,认为“足以垂于不朽”(《岘山亭记》),但是对于他们“汲汲于后世之名”的做法却颇不以为然。他说:

传言叔子(羊祜字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杜预字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据说,羊祜曾与僚属同登岘山,见山间草木荣枯、花开花落,兴起永恒与无常的悲感,不禁泪如雨下,感叹道:

“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眺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不可得知,念此使人悲伤。”(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四十三引《十道志》)

而杜预曾把自己平吴的功绩刻入两块碑石,一块立在岘山之上,一块沉入汉水之中,以备千年万代之后,天地运转,高山降为山谷,山谷升为崇陵之时,自己的功业声名依然得以在世间流传。他知道陵谷会有变化,却不知道石碑也会因时间久远而风化磨灭。

欧阳修认为,无论是羊祐的慨叹还是杜预的碑石,都说明他们过于看重自我,过于追求身后的名声。妄求身后之名终究无益,只有实际的政绩仁心才足以永垂不朽。事实证明,岘山因建立了不朽功业的羊、杜而闻名,不是羊、杜借岘山而传名。欧阳修以此自勉,同时也勉励史中辉摒弃好名记功的利欲之心,以建立羊、杜那样的功业来追慕先贤遗风。文章意旨含蓄,神韵飘渺,“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清·姚鼐《古文辞类纂》)。

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信念,四十年来,他立朝刚正,不避仇怨,历届地方官任上,也处处以利民便民为宗旨。一旦自觉年华渐老、衰病侵凌,体力与精力都难以胜任其职时,他就一再上书请求归老,不愿意做一个贪禄恋宠、尸位素餐的庸碌官员。这一思想在欧阳修心中可谓由来已久,一以贯之。二十年前在任南都留守时就曾写道:

报国如乖愿,归耕宁买田。

期无辱知己,肯逐利名迁。

——《答太傅相公见赠长韵》

熙宁四年(公元1071)春天,欧阳修来到蔡州快半年了,他的身体状况日益衰颓,百病交攻,不得不告假家居。病中,他又一次写下了请求致仕的表疏。可是这年三月,西夏军队攻陷抚宁堡(今陕西米脂县西),边情紧急,朝廷上下人心忧惧。当此之际,欧阳修不便将个人私事烦扰朝廷,只得暂且搁置未发。

迟暮之年,最易怀旧,对于欧阳修这样内心丰富,深于情、笃于义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抱病闲居,他常常情不自禁地追怀往事,感叹人事沧桑、盛衰无定。三月的一天,当他为过世十五年的老友江邻几的文集撰写序文时,汹涌的感伤之情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由于文才卓著,欧阳修一生因人之请撰写了大量的碑志墓铭,记录了自明道、景祐以来诸多名卿巨公、贤人志士的功业伟绩、德行大节,可以说每一篇碑铭都是一篇生动的人物传记。这些文章所记录的人物,大多都是欧阳修的朋友故旧,他们有生之时,大家“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江邻几文集序》),而转瞬间斯人已逝,“遽哭其死,遂铭其藏”(同上)。生死之间,竟是如此地轻易,如此地让人猝不及防!因此,每一篇铭文的写作,对欧阳修来说,都是一次今昔盛衰之感的强烈冲击。

自从庆历七年(公元1047)尹洙去世,二十五年来,欧阳修已先后为二十余位好友撰写过墓志铭,回首往事,他不禁仰天长嘘:

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

——《江邻几文集序》

人生短暂,君子难得,交游易失,这一切已足够让人不胜其悲!更何况人生的旅途上充满了艰难险阻、陷阱网罗,贤人君子往往困厄终生、有志难酬!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将满怀的理想、抱负与热情倾注于文字之间,他们的精神将随同他们的文章传于后世,永垂不朽!因此,即便是残篇短简,也值得我们加倍地珍惜。正是出于这一想法,在苏舜钦去世之后,欧阳修亲自整理编辑他的遗作,并写下声情并茂、感人肺腑的序文。

江邻几,名休复,天圣二年(公元1024)进士。他“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议论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江邻几文集序》),与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等交往密切。庆历四年(公元1044),苏舜钦监进奏院时,祀神会饮,为政敌乘机弹劾,被革职除名,江邻几因参与聚饮而获罪,贬为蔡州监商税,终身不得重用,嘉祐五年(公元1060)暴病而亡。当时,欧阳修曾满怀悲痛为他撰写墓志铭,十五年后的今天,“又于其家得其集而序之”(同上)。序文抚今追昔,呜咽吞吐,抒发了交游零落、死生盛衰的深沉感慨,对江邻几等友人“仕宦连蹇,志不获伸”的人生遭遇寄予无限同情与哀挽,同时,坚信他们的文章能“垂世而行远”,体现了欧阳修追求“三不朽”的人生理想。

四月中旬,边境的紧张局势有所缓解,欧阳修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急忙呈上早已写好的《蔡州再乞致仕表》与《蔡州再乞致仕札子》,请求朝廷批准他解职归田。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不待朝廷批复,五月间,他又接连呈上再乞致仕《第二表》、《第二札子》与《第三表》。他去意已决,整装待命,志在必归。六月十一日,他终于得到神宗的恩准,以太子少师[14]、观文殿学士[15]致仕。

按照宋朝的规定,大臣退休的年限是七十岁。而欧阳修早在六十一岁知亳州时,就已六次上章请求退归。虽然朝廷曲意挽留,数加优礼,而他求退之心始终不变。这种不恋权位,急流勇退的精神风范,“近古数百年所未尝有”(欧阳发《先公事迹》),天下士大夫无不惊叹仰望。《神宗实录·欧阳修传》称其“可谓有君子之勇”!

欧阳修于六月十七日接到朝廷准予致仕的诏命,他归心似箭,早已整装待发,“适值久雨,积水为阻,三五日始遂东归”(《与吴正献公冲卿》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