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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9.8 欧阳修写下《六一居士传》,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解读这一别号
欧阳修写下《六一居士传》,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解读这一别号

熙宁三年(公元1070)八月,欧阳修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南归之路。蔡、颍连疆,赴任途中,他决定先回颍州小住数日。颍州旧居的改建扩建已经完成,窗明几净,花木成荫,书房中井然有序地陈列着琴、棋、书、画,和欧阳修多年来收集的金石遗文,处处显示出舒适和安宁。他以无比惬意和赏爱的目光环视着周遭的一切,设想着自己归耕田亩后的优游生活。早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当退归之志在心里一天天强烈起来时,他就仿效古代隐居之士,为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别号:六一居士。这一别出心裁的名号,令许多人不解其意,闲居颍州,欧阳修写下《六一居士传》,对这一别号进行了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生动解读: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

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文章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解说“六一”,生动而诙谐。

读书,是欧阳修从小养成的一大爱好,通过读书,他由一名贫寒的士子,成长为北宋政治、思想、文化领域举足轻重的人物。几十年风霜雨雪,他享受了荣光,也经历了忧患,年少时种种浓情意趣,在岁月的剥蚀下渐渐消散,而书籍依然是他生活中永不厌倦的真实友伴。嘉祐年间所作的《读书》诗中他写道:

吾生本寒儒,老尚把书卷。

眼力虽已疲,心意殊未倦。

……

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

非惟职有忧,亦自老可叹。

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

前时可喜事,闭眼不欲见。

惟寻旧读书,简编多朽断。

古人重温故,官事幸有闲。

乃知读书勤,其乐固无限。

早年家境清贫,无书可读,只能借书来抄读背诵。如今家藏万卷,卷卷精善,还有千卷极为难得的金石遗文,这在欧阳修看来,是比任何权位和家产更值得珍贵的财富。

除了读书,抚琴也是欧阳修闲暇之时自我调节、娱情遣兴的重要手段。他体质羸弱,多忧易感,最初接触琴道,即是出于调养身体的目的。他曾说: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心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郁,写其忧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送杨寘序》

弹琴这种技艺虽然微不足道,但当技艺精湛时,从洪亮的宫声、到细弱的羽声,随着琴弦的操弄,声调便会迅速地随着情感的变化而变化。有时激昂澎湃,有时哀怨凄凉,有时祥和舒畅,有时飘逸清明……总之,琴声与人性相通,人能借琴音抒怀。景祐年间远谪夷陵,琴声帮他驱走寂寥:

江水深无声,江云夜不明。

抱琴舟上弹,栖鸟林中惊。

游鱼为跳跃,山风助清泠。

境寂听愈真,弦舒心已平。

——《江上弹琴》

庆历年间贬居滁州,琴声为他排遣忧烦:

郡斋日午公事退,荒凉树石相交加。

李师一弹凤凰声,空山百鸟停呕哑。

——《赠无为军李道士》其二

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

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

——《游琅玡山》

嘉祐在朝位高责重,琴声为他调节身心:

自从还朝恋荣禄,不觉鬓发俱凋残。

耳衰听重手渐颤,自惜指法将谁传?

偶欣日色曝书画,试拂尘埃张断弦。

娇儿痴女绕翁膝,争欲强翁聊一弹。

——《奉答原甫见过宠示之作》

如果说,琴、书、金石是独处时的良伴,那么,饮酒、对弈,则是友朋相聚时必不可少的节目:

春笋解箨,夏潦涨渠,引流穿林,命席当水,红薇始开,影照波上,折花弄流,衔觞对弈……

——《游大字院记》

这是青春飞扬的华年盛事,文酒相酬、雅集频仍……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醉翁亭记》

这是忧患丛生的中年际遇,寄情山水、与民同乐……

总之,在漫长而艰辛的人生历程中,琴、棋、书、酒、金石遗文,给予了欧阳修最深刻的心灵慰藉,无怪乎在仕宦之余,他渴望能够“老于此五物之间”。然而,这还不过是“六一居士”最表层的意蕴,家喻户晓的“醉翁”名号何以要特意加以更改?这其中折射出欧阳修壮年和晚年的不同心态、志向和情趣。在解释了何为“六一”之后,《六一居士传》借助于客的进一步问难,委婉从容地将话题引向深处:

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予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

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

作为一名士大夫,青年时代寒窗苦读,就是为了干名位,成事功,然而,一旦功成名就,才发现功业与劳苦俱来,名位与忧患相生,至此,虽欲逃名而名紧随,虽欲避名而名紧追。靠更换名号来“逃名”,就像庄子寓言中讥诮的那个害怕影子的人,在中午的阳光下狂奔疾走以摆脱影子的追随,显然是徒劳的。欧阳修深知此理,因此他说,更换名号不过是表述自己的志趣罢了。下文便很自然地转入到晚年志趣的抒写:

客曰:“其乐如何?”

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瘁,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皆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

对于晚年的欧阳修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可以专心得意于琴、棋、书、酒与拓本之间,陶醉其中,泰山在前也看不见,疾雷破柱也不惊慌。即便是成就像尧舜一样的辉煌功业,也远远比不上这种充满文化艺术气息的隐居生活快乐和适意。然而,多年来,他深深苦恼的是,轩冕荣华的拘束,世事俗务的纠缠,使他心劳力瘁,未老先衰,根本无暇享受优游五物的乐趣。庄子曾说过,人要逃避自己的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从阳光下站到阴处;人要怕见自己的脚印,只须停下来不再前行。要摆脱物累世虑,就只有辞官归隐。一旦脱离了官场,则与功业俱来的劳苦,与名位相生的忧患,都不必逃而自然消失了。因此,更改名号虽然不能“逃名”,但新的名号所寄寓的息影林泉的志向和追求,却可以使名不必逃而自泯无痕。

也许,从庄子“无待于外”的理想标准来看,系心于琴、棋、书、酒、金石遗文,仍不免于“为物所役”。但是,欧阳修取名“六一居士”,并不是要做一个避世的超人,他只是要表达自己思归求退、安享晚年的心愿。“六一”之乐是一种向往,一种追求,是他最后的一个人生目标。而这种“乐”只有在辞官归老后才能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