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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9.4 欧阳修将皇祐五年所作的《先君墓表》进行了精心的修改,题为《泷冈阡表》
欧阳修将皇祐五年所作的《先君墓表》进行了精心的修改,题为《泷冈阡表》

神宗皇帝仍然眷顾着这位离朝外任的老臣,熙宁二年(公元1069)三月,曾派内侍前往青州探望,并赐香药一银盒,又赐新校订的《汉书》一部。这部《汉书》由秘书丞陈绎重校,欧阳修曾负责审阅。

多年来,学术文化事业已成为欧阳修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如今虽然两眼昏花,百病缠身,而公余之暇他依然著述不辍。他反复修改、考订已经基本成书的《新五代史》,同时继续着景祐年间谪居夷陵时就已开始的经学研究。此时,他重点研究的是《诗经》。他以一如既往的疑古疑经的精神,对传统传注提出尖锐批评,指出其中种种“臆说”、“衍说”和“曲说”,主张从《诗经》原文出发,探求经典本义,撰成《诗本义》一书。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说:

诗义未能精究,第据所得,聊且成书,正恐眼目有妨,不能卒业,盖前人如此者多也。今果目视昏花,若不能草草了之,几成后悔。

——《与颜直讲长道》其六

某承见谕诗义,晚年迫以多病,不能精意,苟欲成其素志,仅且了却,颇多疏谬。若得一经商榷,何幸如之!

——《与王龙图益柔字胜之》其九

对于这部集多年研究心得撰成的书稿,欧阳修并不十分满意,依他精益求精的性格,还需要不断修改、反复考订。只是迫于眼病日益恶化,担心半途而废,这才匆匆定稿。

老三欧阳棐如今已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帮助父亲查找资料,誊录草稿等。嘉祐年间,欧阳修将数十年来收集的金石碑刻加以整理,成《集古录》一千卷,又为每件铭文撰一跋尾,举其大要,著成《集古录跋尾》十卷。现在,欧阳修又命欧阳棐依时代先后,将所有碑刻“各取其书撰之人事迹之始终、所立之时世”(欧阳棐《录目记》),编为《集古录目》十卷,“以附于跋尾之后”(同上)。至此,有关《集古录》的全部工作才算最后完成。

此外,欧阳修还将皇祐、至和年间就已开始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加以最后的删订,并作《欧阳氏谱图序》。谱牒之学兴盛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唐代以后逐渐衰落,“士大夫不讲,而世人不载,于是乎由贱而贵者耻言其先,由贫而富者不录其祖”(苏洵《谱例》),到宋初时几至于废绝。欧阳修与苏洵不约而同地各自考述、记录了自己家族的世系,开宋人私家修谱的先河,从而挽救了这一行将消亡的绝学,对我国谱牒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世谱修成后,欧阳修又将皇祐五年所作的《先君墓表》进行了精心的修改,题为《泷冈阡表》。这篇著名的碑文平易质朴,情真意切,记叙了父亲的清廉正直、宅心仁厚与母亲的勤劳节俭、安贫乐道,抒发了作者的哀悼之情和褒扬先人之意,历来被称为“千古至文”。如今初稿和定稿都收在欧阳修的文集中。将两篇文章进行对照比较,修改的地方很多。

有的是通过添加或修改虚词,使文章更具一唱三叹、平易流畅的情韵。如文章叙述父亲欧阳观当地方官时,处理“死狱”极其审慎、谨严,对要判死刑的案件总是从另一角度去考虑能否减刑;经过这番考虑仍然不能减刑,才算对死者和审判者都没有遗恨。初稿写道:

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

只是一般叙述句,而定稿改为:

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加一“也”字,就更准确地传达出欧阳观说话时的肯定语气。随后叙述母亲郑氏对此事的评论,初稿写道:

其心诚厚于仁者也。

也只是一般的判断句,而定稿则前加“呜呼”,后改“也”为“耶”,一变而为感叹句式:

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

加重了赞颂的感情色彩,与全文强烈的抒情气氛相谐调。

有的则通过个别字、句的调整替换和添加,使全文脉络更加清晰,结构更加严谨。如初稿中叙述母亲郑氏对作者说: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而已也,此吾之所恃也。

定稿改为:

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这样一改,从母亲对儿子的期待,变为从母亲口中转述父亲对他的期待。而这一点正是《泷冈阡表》行文脉理的关捩。改“恃”为“待”,既呼应文章开头: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又为结尾伏笔:

又载我皇考崇公(欧阳观封崇国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欧阳修)者,并揭于阡(立碑揭示于墓道上)。

三个“待”字隐然贯穿全文,成为行文的中心线索。而首尾两个“待”字都是新添加的:开头一句是解释父亲死后六十年才立墓碑、写成本文的原因,不是有心拖延,而是有所“待”:按照宋朝的规定,子孙显贵,已经亡故的父祖皆有赠封赐爵的荣耀,因此,迟作阡表就是为了等待自己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告慰先人。结尾处即历数欧阳修一家所受皇恩封赏,表示“待”果然有了着落,没有成为空待,用以进一步赞美亡父的仁德。这虽是一般墓表的题中应有之义,其思想观念,我们不一定认同;但从写作技巧的角度看,这类复笔,既能保持文气浩瀚如行云流水,又能在节骨点上作呼应或小顿,使文气凝聚不散,这在长篇散文中尤见功效。同时,初稿和定稿的主要文字都是借母亲之口述说亡父事迹,但定稿更突出父对子的“待”,其他几处的修改也服从于这一点。如定稿中记叙父亲曾说:

术者谓我岁行在戊将死(在戊年将死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

这段话初稿中原是:初稿把话说得太实,又没提及这是根据算命人的推测,使人感到突兀;定稿语意合情合理,态度委婉沉痛,更流露出对儿子期待的殷切。又如在母亲述说父亲事迹以后,以总结的语气说道:

岁行在戊,我将死,不及见儿之立也。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这两句初稿中没有。加上这两句,一方面使母亲的长篇讲述有一个相应的收束,也与紧接的下文“修泣而志之(记住它),不敢忘”,绾合密切,语气一贯;另一方面也为了把母亲的长篇讲述归结为“汝父之志”,强调这是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和期待。

修改之后的文章更加纡徐婉转、唱叹有情,处处表现出欧阳修在用字遣句、布局谋篇以及突出题旨等方面的艺术匠心。从《先君墓表》到《泷冈阡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欧阳修千锤百炼、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

勤于修改,善于修改,是欧阳修的写作秘诀。每篇文章写成之后,他总是习惯于将初稿“贴之墙壁,坐卧观之”(宋·何薳《春渚纪闻》),反复琢磨,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从初稿到定稿,删削改易,往往十不存五六,“至有终篇不留一字者”(宋·陈善《扪虱新话·文贵精工》)。哪怕是写张一二十字的小柬,他也会预先打个草稿。因此,他传世的文章,无不“明白平易,若未尝经意者,而自然尔雅,非常人所及”(宋·阙名《南窗纪谈》)。

离朝外任以来,公务相对轻闲,他开始整理自己平生所作的诗文,每一篇都仔细地加以推敲,整日冥思苦想,殚精竭虑。薛夫人十分担心他的身体,劝阻道:

“何必如此自讨苦吃?难道还怕被先生骂不成?”

他笑着回答道:

“不怕先生骂,却怕后生笑!”

他曾多次将自己的这一写作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前来求教的晚辈,他说:

(作文)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挞,多作自能见之。

——苏轼《记欧阳公论文》引

随笔集《归田录》中所记录的一个卖油翁的故事,也是他常常用来启迪儿辈后生们勤学苦练的一个生动事例:

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

翁曰:“无他,但手熟尔。”

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

翁曰:“以我酌油知之。”

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陈康肃公即宋初名臣陈尧咨,宋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0)进士第一,官至龙图阁直学士、翰林学士、武信节度使。康肃是他的谥号。他以气节自任,擅长射箭,自称“小由基”(养由基,春秋楚国大夫,善射)。然而,即便是当世无双的神射手,在卖油老人看来亦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因为,文中的卖油翁与《庄子》寓言中善于解牛的庖丁、善于斫轮的轮扁一样,在实践中练就了真功夫,从而深切地认识到不平凡出自于平凡之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