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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9.2 欧阳修备感生命的脆弱,开始渐渐改变对佛道的态度
欧阳修备感生命的脆弱,开始渐渐改变对佛道的态度

秋天的亳州红枣压枝,金菊满地,欧阳修的心情也格外的轻松自在,几年来一直在渐渐枯竭的诗歌创作灵感,此时似乎又被重新激发起来:

亳州特有的自然美景使他无比沉醉:

鸟衔枣实园林熟,蜂采桧花村落香。

——《戏书示黎教授》

清静悠闲的日常生活令他深感惬意:

梦回枕上黄粱熟,身在壶中白日长。

——《答子履学士见寄》

老友陆经时寄佳篇,两州相望,诗潮激荡:

颍亳相望乐未央,吾州仍得治仙乡。

……

每恨老年才已尽,怕适时敌力难当。

——《答子履学士见寄》

聊效诗人投木李,敢期佳句报琅玕。

——《寄枣人行书赠子履学士》

州学黎教授朝夕相随,饮酒赏菊,其乐融融:

共坐栏边日欲斜,更将金蕊泛流霞。

——《七言二首答黎教授》其二

养丹道士颜如玉,爱酒山公醉似泥。

——同上其一

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词句),如诗如画的日子,对于惨淡人生而言,总是短暂的插曲。正当欧阳修自比“仙翁”逍遥于“仙乡”之际,不幸的消息又一个接一个地将他宁静的生活打破。

八月,正在为母守制的蔡襄卒于家乡福建仙游县,享年五十六岁。噩耗传来,欧阳修十分悲痛。他与蔡襄同年及第,同登谏列,在“庆历新政”时期携手奋战,三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出入进退,始终无间。蔡襄以书法名世,在中国书法史上被称为“北宋四大家”之一,欧阳修受其影响,曾一度学书不辍,每得书帖藏品,必请蔡襄为之鉴定品评。蔡襄平生手书小简、残篇断稿,无不被人视为至宝,但他从不肯为人书写刻石,唯独喜欢书写欧阳修的文章。如欧阳修所作《陈文惠公神道碑铭》、《薛将军碣》、《真州东园记》、《杭州有美堂记》、《相州昼锦堂记》,以及《集古录目序》等,都是经蔡襄书写后刻石的。前不久,蔡襄又手书欧阳修景祐元年所作《洛阳牡丹记》一文,“刻而自藏于其家”(《牡丹记跋尾》),并派人将摹本送给欧阳修。可是谁又能想到,“使者未复于闽,而凶讣已至于亳矣”(同上)!《洛阳牡丹记》竟成为蔡襄的绝笔之作!欧阳修不禁仰天悲叹:

於戏!君谟之笔既不可复得,而余亦老病不能文者久矣,于是可不惜哉!

——《牡丹记跋尾》

好友辞世的悲痛尚未被时间抹平,九月间,欧阳修唯一的同胞妹妹又不幸病逝。接踵而至的死亡变故,使已届暮年并已百病缠身的欧阳修备感生命的脆弱。作为一位以恢宏儒学为己任的思想斗士,欧阳修“生平不肯信老、佛”(宋·江少虞《事实类苑》)。然而,注重世间伦理、以治国平天下为旨归的儒家哲学,虽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训示,却并不能解决平常人在平常境遇中的生死、无常之惑。而佛、道两家之所长,恰在于探究生命起源、关注本体存亡,消解痛苦,安顿身心,使人们在面对生死祸福等问题时,具有一种主动从容的超越态度。正因为如此,欧阳修开始渐渐地改变了对佛道的态度。

也许,欧阳修从来就算不上是一位“纯儒”。早在明道元年他与谢绛等人同游嵩山,就曾为善于持诵《法华经》的汪僧的谈辩而“心醉色作,钦叹忘返”(谢绛《游嵩山寄梅殿丞》);随后又因好友石延年、苏舜钦的关系,而与惟俨、秘演、文莹等僧人有密切往来;景祐年间曾校注删正道教养生书籍《黄庭经》;“庆历新政”失败之后,极度苦闷之中,他还曾一度求助于佛道……然而,为服从于排佛的政治主张,这一切都作为个人隐私“秘不外示”(同上)。“政治家对于佛教的排斥与作为个体的人的心灵对于佛学的接受,在欧阳修身上是可以共存的,只不过前者可以公之于众,而后者则不足与外人道而已”(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

此时,欧阳修既已决心致仕归田,心中自然少了许多顾忌,每闻得道异人,总是设法相邀一见。嵩山道士许昌龄是当时名扬天下的“活神仙”,他居住在河南府登封县境内石唐山峰顶的紫云洞,善于预测人的寿夭祸福。这年秋冬,许昌龄杖策漫游,来到亳州。欧阳修听说后,将他请到州衙。这位许道人果然是气度不凡,只见他身材颀长,面貌清癯,鬓发乌亮,双目炯炯有神,飘飘然有尘外之姿。欧阳修十分欢喜,作《赠隐者》诗:

五岳嵩当天地中,闻君仍在最高峰。

山藏六月阴崖雪,潭养千年蜕骨龙。

物外自应多至乐,人间何事忽相逢。

饮罢飘然不辞决,孤云飞去杳无踪。

此后连续多日,欧阳修听他谈玄论道,豁然有悟,对于神仙道化之术不禁心驰神往。但许昌龄认为欧阳修身体的根本已坏,此时修道,为时已晚。谈话中,许道士还提及明道元年欧阳修与谢绛等人同游嵩山时的一件往事。那次游山的最后一天,欧阳修一行来到石堂山紫云洞,发现峭壁之上好像有“神清之洞”四个大字,笔势刚劲,精妙无比。如此陡峭的悬崖,就连猿猴也难以攀缘,这四个字显然不可能是人力所为。大家纷纷猜测,有的认为是苔藓自成文字,有的认为是造化神笔,七嘴八舌,莫衷一是。询问紫云洞的道士及附近的居民,都说以往从未见过。游山归来后,谢绛在《游嵩山寄梅殿丞书》中详细地记录了此事,几十年过去,始终是一个未解的谜团。今天,参透天机的许道士提起此事,一定有其深意,可惜两人谈话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而欧阳修“默有所契,语秘不传”(宋·江少虞《事实类苑》引《西清诗话》载)。据说,直到熙宁五年(公元1072),欧阳修临终之际,乃作诗寄许道士,诗曰:

石唐仙室紫云深,颍阳真人此算心。

真人已去升寥廓,岁岁岩花自开落。

我昔曾为洛阳客,偶向岩前坐盘石。

四字丹书万仞崖,神清之洞锁楼台。

云深路绝无人到,鸾鹤今应待我来。

——《戏石唐山隐者》

如今,欧阳修集中确有此诗。然而,此诗是否欧阳修临终之作,是否真是回应许道士所透露的玄机,又成了另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团。也许它不过是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联想、想象。但对于“人物、文章俱为天下第一”的欧阳修,人们宁愿相信他本来就是“神仙中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山中乍现的“神清之洞”四字,就是向世人昭示他不平常的身份与来历。

不过,欧阳修此时对玄奥神秘的佛、老之学虽已有所兼容,但仍是谈不上倾心信仰。此后不久所作的《升天桧》一诗,便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升天桧,是指亳州太清宫的八棵古老的桧树。传说,这八棵桧树是道教始祖老子亲手所植,三千年前,老子乘白鹿升天得道,就是凭借这八棵高耸入云的桧树步入青冥的。熙宁元年(公元1068)二月十八日,欧阳修循例出城举行新春劝农仪式,途中率僚属前往拜谒太清宫诸殿,“徘徊两阙之下,周视八桧之异”(《集古录跋尾·在清东阙题名》),他不禁对人们津津乐道的传说提出了质疑:

惟能乘变化,所以为神仙。

驱鸾驾鹤须臾间,飘忽不见如云烟。

奈何此鹿起平地,更假草木相攀缘。

乃知神仙事茫昧,真伪莫究徒自传。

传说中的神仙都能乘风御气,驱鸾驾鹤,为什么作为仙人坐骑的白鹿却起于平地,还要依托桧树才能升天呢?由此可见,神仙之事并不可信,不过是人们随口相传,真伪难辨。这一天,走在早春的原野上,听声声鸣鸦,看春光乍现,欧阳修心中挥之不去的,仍是致仕归田的深挚梦想:

拥旆西城一据鞍,耕夫初识劝农官。

鸦鸣日出林光动,野阔风摇麦浪寒。

渐暖绿杨才弄色,得晴丹杏不胜繁。

牛羊鸡犬田家乐,终日思归盍挂冠。

——《游太清宫出城马上口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