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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8.9 又逢朝廷多事,求退心切的欧阳修只能隐忍待时,可有谁能料到,他等来的竟是一场飞来横祸
又逢朝廷多事,求退心切的欧阳修只能隐忍待时,可有谁能料到,他等来的竟是一场飞来横祸

时序如梭,转眼夏秋过去,冬至又已来临。冬至过后,一阳来复,白昼渐长,因此古人十分重视这个节气,“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冬至》)。然而今年的冬至,朝廷上下却是阴霾密布,一向体弱多病的英宗皇帝又病倒了,不仅多日不能临朝,而且不能说话,只能以笔代言,一切军国大事的处理都写在纸上。虽有御医多方救治,病情仍是日见沉重,朝臣们个个忧心如焚。十二月,监察御史里行刘庠奏请速立皇子,病中的英宗很不高兴,不予批示。

一天,宰相韩琦等问安之后,退出御殿,英宗的长子颍王赵顼跟着出来,忧形于色,对韩琦说:“这可如何是好?”

韩琦说:“愿大王朝夕不离皇上左右。”

颍王回答道:“侍奉父亲,乃是为人之子的本分。”

韩琦说:“我所指的不止于此。”

颍王闻言,恍然大悟。十二月二十一日,英宗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宰臣们问安之后,韩琦上前奏道:

“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惧惶恐,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

英宗点了点头。韩琦请英宗亲笔书写,英宗把笔写道:“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说:“陛下所指是颍王吧?请陛下明示。”

英宗遂在下面加写道:“颍王顼。”

韩琦忙召内侍高居简,将御书交给他,命翰林学士起草制书。不一会,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火速赶到,在御榻前待命。英宗靠在几案上,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张方平不能辨识。英宗以手指着几案,张方平忙递上纸笔,英宗写下“来日降制立某为皇太子”十个字,其中所书名字不甚分明,张方平又呈上纸笔,请皇上再写,英宗遂写下“颍王”二字,又写下“大大王”三字。张方平领旨退出的一刻,英宗不禁潸然泪下。

从御殿退出后,枢密使文彦博对韩琦说:

“你注意到皇上的脸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然是父子相传,也不能不感到凄怆啊!”

韩琦伤感地回答道:“国家大事,只能如此,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治平四年(公元1067)正月八日,英宗病逝,年仅三十六岁,在位五年。同一天,年方二十的太子赵顼即皇帝位,是为神宗。尊皇太后曹氏为太皇太后,皇后高氏为太后。百官加官一等,各有赏赐。

此时,欧阳修已经六十一岁,求退之心比以往更为急切,可是,又逢朝廷多事,他也只能隐忍待时了。可是有谁能料到,他等来的竟是一场飞来横祸!

由于一年前的“濮议之争”,朝中不少人都对欧阳修恨之入骨,很想将他弹劾去位,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

二月,朝廷为英宗举行大丧仪式,百官皆缟服素袍,以示哀悼。欧阳修一时疏忽,在丧服里面穿了一件紫底皂花紧丝袍,拜祭时被监察御史刘庠发现,立即上书弹劾:

细文丽密,闪色鲜明,衣于纯吉之日,已累素风;服于大丧之中,尤伤礼教。

——宋·吕希哲《吕氏杂记》引

强烈要求朝廷对欧阳修予以贬责。神宗皇帝压下了这份奏章,只是派内使悄悄告知,叫他尽快换掉里面的紫花袍子。欧阳修极为惶恐,立即闭门待罪。神宗又派内使宣召,仍回宰相政事堂供职。

然而,“紫袍”事件刚刚过去,一次更大、更恶毒的弹劾又落在了欧阳修的头上。此事须从去年说起。

淄州知州薛宗孺,是欧阳修夫人的堂弟,他在任水部郎中时曾荐举崔庠充京官,后来崔庠因贪赃枉法被拘捕,薛宗孺也牵连受审。他原想,朝中有人好做官,倚仗身为参政的堂姐夫的势力,可以很快获得赦免。谁知欧阳修不仅没有出面为他说话,反而郑重申明,不可因他是自己的亲戚而侥幸免罪,结果薛宗孺被依法罢免了官职。薛宗孺怀恨在心,不久前回到京城,便到处散布流言,说欧阳修有才无行,老不知羞,和长儿媳吴氏关系暧昧。谣言传到集贤校理刘瑾的耳中,刘瑾与欧阳修素为仇家,于是添油加醋一番,告诉了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又将这番话传给了他的下属蒋之奇。蒋之奇是嘉祐二年进士,与欧阳修有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欧阳修对他一直颇为爱重。治平二年九月蒋之奇应制科不入等,适逢“濮议之争”如火如荼之际,遂前往欧阳修府中拜访,极言追崇濮王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使置身重围之中的欧阳修感到莫大的欣慰。治平三年二月,“濮议之争”平息,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台谏官被贬出京。三月十四日,在欧阳修的极力推荐下,蒋之奇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然而,在“濮议”的问题上,执政大臣虽然占了上风,但朝廷舆论却普遍同情被黜免的台谏官,在这场风波之后,因欧阳修的推荐而新任谏官的蒋之奇自然不为众人所容,被朝臣目为奸邪,他为此十分苦恼,试图改变这种窘迫的处境。从彭思永那里听说这个谣言后,蒋之奇觉得是个极好的机会,决定反戈一击,遂连夜写下了弹劾的奏章。神宗读罢谏章,却并不相信,蒋之奇忙引彭思永为证,伏地叩首,坚决请求朝廷将欧阳修处以极刑,暴尸示众。随后,彭思永也上书说欧阳修罪当贬窜,并对神宗说:

“如果仅凭一个谣言就要究治其罪,确实说不过去,但是欧阳修首开濮王之议已经触犯了众怒。”

于是神宗将蒋之奇、彭思永的奏章转给了枢密院。欧阳修很快得知这一情况,气愤不已,立即上章请求彻底追查此事。他说:

臣忝荷国恩,备员政府,横被污辱,情实难堪!虽圣明洞照,察臣非辜,而中外传闻,不可家至而户晓。欲望圣慈解臣重任,以之奇所奏出付外庭,公行推究,以辨虚实。

——《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

并说:

臣身为近臣,忝列政府,今之奇所诬臣之事,苟有之,是犯天下之大恶;无之,是负天下之至冤。犯大恶而不诛,负至寃而不雪,则上累圣政,其体不细。

——《再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

他接连上了三道札子,并且杜门不出,请求罢去参知政事之职,以便朝廷调查此事时,所差官吏无所畏避,秉公执法。

迟暮之年,再一次蒙受如此污秽的诋毁,欧阳修本已衰颓的心境变得更为惨淡,独坐书斋,他深深感受到人生寡欢,生命的价值、存在的意义竟是这样的虚无!

老者觉时速,闲人知日长。

日月本无情,人心有闲忙。

努力取功名,断碑埋路旁。

逍遥林下士,丘垅亦相望。

长生既无乐,浊酒且盈觞。

——《感事四首》其一

人生在世,无论你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最后都一样逃不脱死亡的结局。出于对生命有限性的恐惧和规避,道教提倡长生之术,然而:

仙境不可到,谁知仙有无?

或乘九班虬,或驾五云车。

朝倚扶桑枝,暮游昆仑墟。

往来几万里,谁复遇诸途?

……

人生不免死,魂魄入幽都。

仙者得长生,又云超太虚。

等为不在世,与鬼亦何殊?

——《感事四首》其三

那些传说中得道成仙的人,骖鸾驾凤,远离红尘,无人可见,无人能知,和千千万万不免一死的普通人相比,其本质的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然而,学仙求道固然可笑,而富贵功名则更加虚妄:

朱门炙手热,来者无时息。

何尝问寒暑,岂暇谋寝食。

强颜悦憎怨,择语防仇敌。

众欲苦无厌,有求期必获。

敢辞一身劳,岂塞天下责。

风波卒然起,祸患藏不测。

——《感事四首》其四

在此期间,神宗就如何处理欧阳修“长媳案”,曾秘密咨询天章阁待制孙思恭。孙思恭虽与欧阳修素无私交,但他客观地认为,欧阳修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因此极力解救。于是神宗派人将蒋之奇、彭思永的奏折从枢密院取回,连同欧阳修的所有奏章批付中书省,要求仔细查问劾奏者的消息来源,有何真凭实据,以辨明事实真相。同时,又派内侍朱可道前往欧阳修府上探望,亲赐手诏,抚问慰安:

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亲批出诘问因依从来,要卿知。

——《神宗御札》(欧阳修《谢赐手诏剳子》附,见欧阳修全集)

在审查过程中,蒋之奇交待消息来自彭思永,彭思永与刘瑾是同乡好友,不愿牵累于他,因此一口咬定乃是道听途说之言,由于年老昏昧,记不清具体出自谁口。并说:

“朝廷规定,允许御史风闻言事,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偏听偏信,如果非得查个水落石出,并将最先传话的人加以惩处,恐怕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什么不同的意见了。微臣宁愿身受重罚,也不愿堵塞了天子的言路。”

案情审查至此,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欧阳修又连上四道奏章,请求朝廷务必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他分析道:

之奇初以大恶诬臣,期朝廷更不推究,便有行遣。及累加诘问,遂至辞穷也。不然,思永、之奇惧见指说出所说人姓名后,朝廷推鞫,必见其虚妄,所以讳而不言也。

——《再乞诘问蒋之奇言事札子》

这时,亲家吴充也上书朝廷,极力请求辨明真相,明示天下,使门户不致枉受污辱。于是神宗再次批示中书省,要求彭思永、蒋之奇交待传话人姓名,及其所言的具体依据。但彭思永仍然不愿供出刘瑾,承认此事道听途说,暧昧不实,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三月四日,朝廷宣布了处分决定:御史中丞、工部侍郎彭思永降给事中、知黄州,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蒋之奇降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同时张榜朝堂,批评蒋之奇、彭思永对欧阳修的弹劾乃“空造之语”,“皆狂澜而无考”,并指出:

苟无根之毁是听,则谩欺之路大开,上自迩僚,下逮庶尹,闺门之内,咸不自安。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引

此时,欧阳修杜门待命已经很多天了,神宗派内使朱可道前往欧阳修府上,再赐手诏,劝他重回中书省供职:

春暖,久不相见,安否?数日来,以言者污卿以大恶,朕晓夕在怀,未尝舒释。故累次批出,再三诘问其从来事状,讫无以报。前日见卿文字,力要辩明,遂自引过。今日已令降黜,仍出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虚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释,卿宜起视事如初,无恤前言。

——《神宗御札》

然而,欧阳修去意已决。他接连上了三表三札,坚决请求解除参知政事之职,出任外郡。他说:

臣拙直多忤于物,而在位已久,积怨已多。……叵使臣复居于位,只如前日所为,则臣恐冤家仇人,以臣不去,必须更为朝廷生事,臣亦终不能安。

——《又乞外郡第一札子》

三月二十四日,神宗皇帝终于批准了欧阳修的请求,除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今安徽亳县),改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诏令下达当日,神宗皇帝又派中使传宣抚问,叮咛慰谕,以表眷顾恩宠之意。

闰三月三日,枢密院颁发欧阳修统辖亳州戍兵军令。辞别神宗,欧阳修离开工作、生活了整整十四年的汴京。伫立船头,回望岸上送行的亲友故旧,他以一首《明妃小引》含蓄地道出了此时心中复杂难言的深沉感慨:

汉宫诸女严妆罢,共送明妃沟水头。

沟上水声来不断,花随水去不回流。

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

十四年来,他竭尽了忠诚,也饱尝过自责;他享受了尊荣,也蒙受过羞辱;他赢得了朋友,也失去过友谊;他刚直的性情使他备受舆论的推崇,也使他结下了无数的仇怨……如今,他将远离这座让他充满眷恋又充满了倦怠的城市,从此不再回来……

【注释】

[1]同修枢密院时政记:宋代四种史官记事之一。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枢密院始置时政记,记录君臣奏对和宰执议政详情,以备修史。

[2]开国公:宋代封爵十二级中的第六级。

[3]正奉大夫:文散官名。宋前期二十九阶之第六阶。正四品上,系执政所带官阶。

[4]柱国:勋级名。北宋十二勋级中第十一级,仅次于最高一级的上柱国。从二品。

[5]二府:北宋前期,中书门下(东府)与枢密院(西府)为中央最高政府与军事机构,对持文武二柄。

[6]金紫光禄大夫:文散官名。魏晋以后,光禄大夫之位重者,加金章紫绶,因称金紫光禄大夫。北宋前期为文散官二十九阶之第四阶。正三品。系执政所带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