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太多政敌的攻击与陷害、友朋的误会与决裂,欧阳修更深地感受到韩琦的光明磊落与胸怀博大
治平二年五月,濮议初起时,枢密使富弼便请了病假,宰相韩琦、曾公亮权兼枢密院公事。对于中书省主张追崇濮王,富弼坚决反对。他曾对人说:
“欧阳修读书知礼法,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这是辜负仁宗,坑害主上啊!”
事实上,富弼与韩琦、欧阳修之间的隔阂并不是从濮议开始的。嘉祐八年六月富弼除母丧回京任枢密使以来,彼此的关系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嘉祐初,韩琦、富弼同为宰相时,每有大事,总会与枢密使共同商议。可是现在,除非皇上有旨命二府协商,韩琦很少主动征询富弼的意见,富弼因此感到很不痛快。特别是治平元年五月催促太后撤帘还政一事,富弼事先一无所知,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他气愤地说:
“我富弼备位辅佐,其他事情固然可以不预先知道,此等大事,韩公事前怎能不向我通报一声?”
有人因此责怪韩琦,韩琦说:“撤帘还政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做得仿佛完全出于太后的意愿,才能保全太后的体面,事前又怎可公之于众呢?”
英宗亲政之后,臣僚加官晋爵,富弼坚决不肯接受,他说:
“仁宗立陛下为皇子,乃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报皇太后大功,先录微臣之小劳,此非仁宗之意也。当时,宗室之中与仁宗血缘相亲的不止陛下一人,最后以陛下为子,就是因为陛下孝德彰闻。而陛下即位后,却做了很多令太后失望的事情,皇太后曾对臣与胡宿、吴奎等说:‘无夫妇人,孤苦无告。’令为臣伤心悲痛,不忍卒闻!这难道不是对仁宗的辜负吗?”
说到这里,他用手中笏板指着御座,说道:
“倘若不是陛下有孝德,怎可坐在这个位子上?”
英宗俯身鞠躬,回答道:“不敢。”
从此,富弼对韩琦的怨恨更深了。而欧阳修与韩琦在政事上配合默契,虽偶有异议,也能坦诚相待,因此情谊日笃。渐渐地,富弼与欧阳修之间也越来越疏远了。到“濮议之争”爆发,彼此就成为完全对立的两派。
在濮议如火如荼之际,富弼先后写了二十多道奏章,请求免去枢密使之职离朝外任,英宗挽留不住,遂于治平二年七月五日罢为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出判河阳。临行之前,他在给英宗的奏疏中说:
臣察性愚直,生平未常敢作分毫过恶……今陛下侍从臣僚中,亦有谤臣者不少,臣事陛下如事先帝,尽心无隐,惟道是从,陛下已尽见。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
言语之中已完全将韩琦、欧阳修等视为小人、政敌。
富弼于初秋离开汴京,欧阳修没有前去送行,只写了一封短简。信中说:
今者大旆当西,不一造门下,窃意不近人情,兼料诸公意必同此,所以虽承诲勒,未敢闻命也。
——《与富文忠公彦国》其六
对于双方的政见歧异并不讳言。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的联系。韩琦依然眷恋旧日情谊,每年富弼生日,不论远近,必派专人带上亲笔书简前往祝贺,而富弼托以老病,从不回复。熙宁年间,欧阳修、韩琦先于富弼去世,富弼也未派人前往祭吊。
富弼离朝后,英宗打算任命欧阳修为枢密使,但是欧阳修力辞不拜。通过几年的观察,对于欧阳修的为人,英宗已是十分了解,非常欣赏他耿直的性格,同时也不免为他在朝臣中的处境感到有些担心。一天,英宗在崇政殿单独召见欧阳修,奏事完毕后,十分关切地询问他的生活近况,谈话中欧阳修说:
“听说最近台谏连上奏章,指责我不该力主濮王之议,幸蒙陛下保全,知道这并非我一人的主张,您压住了所有台谏的奏章,弹劾的风潮才稍有平息。”
英宗说:“参政秉性耿直,不避众怨,每次奏事,与两位相公有所异同时,便相折难,言语之间无所顾忌。我还听说,台谏论事时,参政也往往面折其短,就像平时奏对时一样。可以想见,一定会因此得罪不少人。今后还是应该稍微注意一下方式方法。”
欧阳修回答道:“臣虽愚拙,但一定谨受圣训。”
三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欧阳修刚直的性格确实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政敌的攻击与陷害,友朋的误会与决裂,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道经久难愈的伤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深地感受到韩琦的光明磊落与胸怀博大。自从嘉祐六年担任参知政事,每当意见相左,欧阳修未尝不力争到底,而身为首相的韩琦总能欣然忘怀,四五年来,始终无间。对于欧阳修的一些学术观点,如怀疑《周易·系辞》不是孔子所作,对于隋唐之际的大儒文中子王通也颇多微词等等,韩琦并不苟同,但他也能求同存异。因此,欧阳修曾感叹道:
“即使一百个欧阳修加起来,又怎敢和韩公相媲美!”
韩琦则说:“欧阳永叔与我相知,没有其他,就因为我韩琦以诚待人。”
欧阳修对韩琦的由衷敬佩在这年秋天所作的《相州昼锦堂记》一文中有着集中的体现。韩琦是相州(今河南安阳)人,至和二年(公元1055)曾任相州知州,昼锦堂是他当时在州署后园所盖的建筑。文章采用正题反做的写法,开篇从人之常情着笔: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阨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西楚霸王项羽曾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虽然当时就有人嘲笑他沐猴而冠,然而,从古至今,又有几人不在内心深处向往着“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的荣耀时刻呢?富贵还乡,犹如衣锦昼行,人人可见,人人以之为荣,此情此心,今古相通。在充满了功利的现实世界中,穷街陋巷的寒士往往人人可欺,高车驷马的贵人则个个趋奉,穷达贵贱之间其人生境遇有着天壤之别,苏秦、朱买臣的经历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所以,经历了落魄之悲,又沉醉于得志之快中的苏秦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
——《战国策·秦策》
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会想,韩琦富贵还乡,并建昼锦堂,显然也是为了炫耀富贵吧?不!文章随即笔锋一转,写道: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韩琦出身世家,父亲韩国华,官至谏议大夫;天圣五年,韩琦年方二十,即举进士第二,步入仕途,从此一帆风顺,步步荣显,其名声远播,为世人闻风下拜、钦佩仰望已经很多年了。因此,“仕宦而至将相”,对于韩琦来说,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像那些穷困潦倒之士,一时侥幸得志,大大出乎常人意料之外,从而以惊骇的目光大加夸耀。
然则高牙大纛(用象牙装饰旗杆的大旗)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韩琦一生,未经困厄,也没有遭受过势利小人的欺凌侮辱,不存在夸耀富贵以洗雪耻辱的心理。因此,对于这样英伟盖世的人来说,出行时热闹烜赫的仪仗不足以显示他的荣耀;唯有公侯可以执掌的玉制礼器、可以穿戴的华丽冠服也不足以显示他的高贵。造福于民,为国家建立不朽的功勋,从而青史留名,永垂不朽,才是他的志向所在,而这也是全国士大夫们对他的由衷期望,又岂止是炫耀一时,荣耀一乡呢?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在家乡建堂并取名“昼锦”?顺着这一思路,作者写道: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如何,而其志岂易量哉!
昼锦堂建于至和年间,当时,韩琦以武康军节度使的身份出守相州。堂成之后,他曾作《昼锦堂》诗明志,诗歌开篇即概述了古往今来所谓衣锦还乡的人之常情,并对之予以坚决的否定:
所得快恩仇,爱恶任骄狷。
其志止于此,士固不足羡。
他对报恩泄怨、炫耀富贵的行为十分鄙薄,更不把前人所夸耀的东西当作荣耀,而是当作警戒,他明确表示:
兹予来旧邦,意弗在矜炫。
……
庶一视题榜,则念报主眷。
——韩琦《昼锦堂》
由此可以看出,他视富贵如浮云的崇高境界。有此境界方能成其事业:
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相州昼锦堂记》
自康定元年以来,韩琦先后担任陕西路安抚史、枢密副使、枢密使、参知政事,直到嘉祐三年入朝为相至今,二十多年来确实是出将入相,勤勤恳恳,无论平安与艰险始终不改节操。尤其是嘉祐八年仁宗去世,太后与英宗失和,继之又兴起“濮议之争”,真可谓千钧一发的多事之秋。作为宰相的韩琦,必须支撑朝廷、稳定政局,不仅要有极大的智慧,还需有不计个人安危得失的胆识与气魄。当时有人劝他:
“您知无不为,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很好,可是在这样形势多变的时候,万一有所差失,不仅自身难保,恐怕还会殃及全家。”
韩琦感叹道:“此何言语!人臣尽力事君,死生以之,至于成败,乃是天意。岂可因为担心不成功就畏缩不前、停止不做呢?”
事实证明,韩琦无愧于历史赋予他的重大使命,履险如夷,从容不迫,不动声色地将国家治理得像泰山一样安稳,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动荡与风波,真不愧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为此,《宋史·韩琦传》为他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同为宰辅的欧阳修,多年来与韩琦配合默契,亲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朝政风云,对于其间的艰难与危险体会极深,因而也更加了解韩琦。文章写成之后,他曾对门生晁端彦说:
“‘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这几句写韩公,无一字溢美,都是我亲眼所见,只是据实记下。在那些国家安危系于一线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惊恐战栗,冷汗淋漓,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韩公从容坦然,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真是人所不及啊!”
然而,“濮议之争”爆发之后,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社稷功臣,却遭受到许多无端的指控和侮辱,令欧阳修十分痛心。虽然没有去过昼锦堂,但欧阳修读过韩琦的《昼锦堂》诗,深深了解韩琦的为人,了解他为国家做出的所有无私的牺牲与奉献,并对他立德、立功、立言的高远志向充满敬意,因此,在这个是非淆乱、意气相胜的时刻,欧阳修满怀感慨地写下了这篇不朽名作。文章结语说: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读罢全文,韩琦极为爱赏,对于欧阳修的知己之情深感欣慰,每有空闲,便情不自禁地取出来赏玩一遍。几天之后,欧阳修又派书童送来另一个抄本,说:
“上次送来的文章有不够妥帖之处,请以这个新的抄本为准。”
韩琦再三玩味,发现前后两个版本仅有一个细微的差异:原文开篇“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两句,改为“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虽然只是各添了一个“而”字,但语调更为舒缓,很好地体现了富贵者意骄气满的神情,使文义的表达更为疏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