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8.6 未能如愿以偿地离朝外任,两个月后,欧阳修便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场激烈的朝政斗争之中
未能如愿以偿地离朝外任,两个月后,欧阳修便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场激烈的朝政斗争之中

这一年,欧阳修的个人生活却很不幸。他的身体依然不好,“衰病交攻,心力疲耗”(《与王懿敏公仲仪》其十六),“齿牙摇脱,饮食艰难”(《与吴正献公冲卿》其六)。而更让他揪心的是,儿女们的健康状况也都很差。春末以来,疫病连连,四儿一女全都病倒了。仲夏又逢水灾,全家惊奔不暇。到八月间,唯一的女儿竟病重夭折。这已是欧阳修失去的第四个孩子了,五十八岁的他老泪纵横,痛不欲生。悲悼未已,又接异母兄欧阳昞来信,一位侄儿也不幸病逝。在写给韩琦的信中,他说:

某以私门薄祜,少苦终鲜,惟存二侄,又丧其一。衰晚感痛,情实难胜。

——《与韩忠献王稚圭》其二十五

这些不幸的遭遇使他的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深冬以来,头晕目昏,视物艰难,到治平二年(公元1065)春天,又得了淋渴病(即糖尿病),“癯瘠昏耗,几不自支”(《与王龙图益柔》其七)。因此,正月二十三日,他向朝廷上表,请求解除参知政事之职,出知外州。可是,二十五日圣旨不允。二十六日、二十九日他又连上《乞外任第二表》、《乞外任第三表》,依然不允。欧阳修无可奈何,只得强打精神,继续这日复一日的劳碌和忧思。二月的汴京,春意已浓,沿街的垂柳与槐树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可是逢上阴雨的天气,体弱衰颓的欧阳修仍感到寒气侵人,早早晚晚,行走在上朝下朝的路途上,他的心中总会涌起复杂难言的感慨:

宫柳街槐绿未齐,春阴不解宿云低。

轻寒漠漠侵驼褐,小雨班班作燕泥。

报国无功嗟已老,归田有约一何稽。

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

——《下直》

未能如愿以偿地离朝外任,两个月后,欧阳修便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场激烈的朝政斗争之中。

治平二年四月九日,英宗有旨,诏礼官及待制以上官员,详议崇奉濮王典礼。此事肇端于去年五月英宗亲政之初,当时普天同庆,朝廷百官依例加官晋爵,恩泽遍及存亡,宗室已故诸王也都各加封赠。然而,濮安懿王是英宗的亲生父亲,中书省认为其封赠规格应该有别于诸王。那么,应该追封什么尊号?封赠的制书上又该如何称呼?这在以礼制孝道治国的儒学政体中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为了慎重起见,韩琦等中书省宰臣奏请,将此事下达负责礼仪的有关部门进行讨论,寻求合适的解决方法。当时,英宗批示等仁宗去世两周年大祥之礼过后再行讨论。

此时,大祥祭礼已于三月二十九日如期举行,应该着手解决这个悬置近一年的封赠问题了。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从传统礼法而言,英宗既已嗣位仁宗,他与濮王之间就不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可是,从个人情感而言,英宗显然是并不情愿遵从这一礼法的,否则他就不会颁发详议的诏令。因此,诏令下达后,群臣观望,莫敢先发。唯有知谏院司马光奋笔倡言,他说:

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濮安懿王虽于陛下有天性之亲,顾复之恩,然陛下所以负扆(yǐ,屏风)端冕,子孙万世相承,皆先帝德也。

——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引

因此,他主张对濮王尊以高官大国,他的三位妃子:谯国夫人王氏(濮王正妻)、襄国夫人韩氏(濮王继妻)、仙游县君任氏(英宗生母)并封为太夫人。这一主张得到了翰林学士王珪等的响应。他们以司马光的奏稿为依据,结合众人的意见,认为濮王于仁宗为兄,英宗皇帝应称濮王为皇伯,封赠册书上则不直呼其名。

以韩琦、欧阳修为代表的中书宰执却不同意司马光、王珪等的观点。他们引用《仪礼·丧服记》、《开元开宝礼》等典籍,认为“所生、所后皆称父母,而古今典礼皆无改称皇伯之文”(欧阳修《濮议一》),英宗应称濮王为皇考。并建议将两派意见同时下达,让朝臣们展开讨论。

六月二十一日,英宗再下诏令,命三省并御史台官员共同详议。事情很快传到太后的耳中,正当人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之际,六月二十三日,太后传出手诏,严厉斥责中书省不当议称皇考。韩琦等将讨论详情回奏太后,认为称皇伯更属无稽之谈。英宗见到太后手书之后,十分惊骇,连忙降诏,暂停讨论。

然而不久,礼官范镇等又上疏力请行皇伯之议,侍御史吕诲、范纯仁、监察御史吕大防等也纷纷声援,然而英宗既不愿遵从皇伯之议,又不便违背皇太后的意旨,决意暂缓作出决定,因此,对这些奏章一律留中不出,未作批示。除此之外,台谏官们的其他奏论也多不被英宗采纳。作为一种监察制度,北宋台谏在朝廷事务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尤其是近三十多年来,台谏的言论备受人主重视。对比过去,不能不令当今的台谏官们积愤抱怨,因而迁怒于中书宰臣。

十二月十九日,吕诲上疏,指责韩琦“自恃勋劳,日益专恣,广布朋党,隳紊法度”,并说他力倡皇考之议,是谄谀邀宠的行为,其结果是“致两宫之嫌猜,贾天下之怨怒,谤归于上”;不仅如此,他还壅塞言路,意欲专权,“使忠臣抱吞声之恨,圣君有拒谏之名”(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治平三年(公元1066)正月七日,吕诲又与范纯仁、吕大防联名上疏。因为欧阳修是中书省礼制思想的主脑,有关奏章也多出自欧阳修之手,因此这一次,他们将欧阳修作为重点攻击的目标:

豺狼当路,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伏见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朝论骇闻,天下失望,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

接着历数韩琦、曾公亮,以及与欧阳修同为参知政事的赵概,苟且依违,附会不正,请求皇帝将他们一并罢黜。正月十三日和十八日,三人又接连上了两道弹章,仍以欧阳修为主要弹劾对象。在此前后,吕诲还有五道奏章,劾奏韩琦不忠。与此同时,中书宰执们也有札子自辩。

正当两派相持不下之时,正月二十二日,朝廷颁发了曹太后的手书,诏曰:

吾闻群臣议请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见施行。吾再阅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濮安懿王、谯国太夫人王氏、襄国太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仍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谯国、襄国、仙游并称后。

——同上

英宗立即下诏谦让,不受尊号,只称“亲”,即园立庙,以王子宗朴为濮国公,奉祠事。并令臣民避王讳。

曹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不能不令朝臣们感到震惊和疑惑。人们纷纷传说,太后手书并非出自本意,乃是韩琦交结宦官苏利陟、高居简,眩惑太后写成的。司马光首先发难,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纷纷上书,认为宰执大臣假借太后之命文过饰非,“欲自掩其恶,而杜塞言者之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请求太后、英宗收回诏命。这一道道奏章,无不气激词愤,竟至诬人私德,侮辱人格,渐渐偏离了争辩的主题,变成了失去理性的意气之争。韩琦读过范纯仁的奏章后,黯然神伤,对同僚说:

“我与范希文(范仲淹字希文)情同兄弟,视范纯仁亲如子侄,他怎忍心如此相攻?”

君命不可回,于是吕诲等人以所论奏不见听用,坚决辞去台谏之职,家居待罪。英宗皇帝多次挽留,吕诲等坚辞不受,并说与宰执大臣势难两立。皇帝没办法,只得征求执政的意见。韩琦、欧阳修等回答道:

“御史以为理难并立,若臣等有罪,当留御史。”

英宗犹豫再三,决定贬黜台谏官,但又关照说:

“不宜责之太重。”

二月二十四日,诏令吕诲出知蕲州,范纯仁通判安州,吕大防知歙州休宁县。当时,赵鼎、赵瞻、傅尧俞出使契丹回到汴京,听说后也上疏要求同贬,因为此前他们都是台谏派的支持者。于是,赵鼎通判淄州,赵瞻通判汾州,傅尧俞通判和州。知制诰韩维及司马光也请求同贬,皇帝没有批准。翰林侍读吕公著上言道:

“陛下即位以来,纳谏之风未显,而屡黜言官,何以教化天下?”

皇帝不听。吕公著请求补外,于是出知蔡州。

至此,持续十八个月的论战终于平息了,这就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濮议”。然而,“濮议之争”对欧阳修个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还将为此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今天看来,这场论争并没有什么意义,更没必要对两派观点作是非评判,值得反省的是,两党相争中表现出来的意气用事、甚至“争之不得,则发愤而诬人私德”(梁启超《王安石传》)的不良现象。事实上,对立两党皆不乏品格高尚的君子,力主濮议的韩琦、欧阳修立身事君,大节昭昭,首攻濮议的司马光也是道德名望有口皆碑的人物,然而,一旦陷入混战,则皆不免争强好胜,有失理性,这种现象不能不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