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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8.4 欧阳修仕途越来越顺遂,心灵却越来越孤寂,他常常追怀旧事,想念那些过世的老朋友
欧阳修仕途越来越顺遂,心灵却越来越孤寂,他常常追怀旧事,想念那些过世的老朋友

几个月忧思煎迫之后,五月间,朝政总算步入正轨,欧阳修紧绷的神经也可以稍稍放松一点了。自去年以来,公余之暇,他就开始着手整理所藏的古石碑帖。近两年来,他的藏品越来越多,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好友刘敞。三年前,刘敞以翰林侍读学士出知永兴军,治所在长安。长安乃汉唐故都,历史悠久,文物遍地。刘敞本是博学好古之士,对古器的鉴赏尤为精深,时时发掘所得,无不尽力购藏。因为欧阳修一直致力搜集金石铭文,刘敞每有所得,必定寄赠拓本。收读刘敞来信来物,成为欧阳修一大人生乐趣:

复惠以古器铭文,发书,惊喜失声,群儿曹走问乃翁夜获何物,其喜若斯?

——《与刘侍读原父》其二十七

欧阳修自青年时代即已留意远古铭文,庆历四年出使河东时正式着手搜集,历时已经十八年之久,“中间虽罪戾摈斥,水陆奔走,颠危困踣,兼之人事吉凶,忧患悲愁,无聊仓卒,未尝一日忘也”(《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序书》),因此所藏甚丰,而刘敞寄赠的诸多拓本,使他的收藏更加完备:

蒙惠以《韩城鼎铭》及汉《博出盘记》,二者实为奇物。其集录前古遗文,往往得人之难得,自三代以来莫不皆有,然独无前汉字,每以为恨。今遽获斯铭,遂大偿其素愿,其为感幸,自宜如何!

——同上其二十六

秦汉以前,字画多见于钟鼎彝器之间,至东汉时,石刻方盛。欧阳修所集,上自周穆王以来,下至秦、汉、隋、唐、五代,所有金石遗文,古文奇字,莫不皆有。至此,他依次加以整理,成《集古录》一千卷,自撰序言,请蔡襄书写。又计划每件铭文后撰一跋尾,举其大要,著为一书,皇祐年间居母丧时曾写过八九十篇,此后时有所作,不断增采、补充。欧阳修所撰《集古录跋尾》,考证金石铭文,纠正史传讹谬,开我国古代金石学之先河。

对于一位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的文人诗客,这每一件古碑刻不仅仅记录着一段与己无干的远古历史,同时也浓缩着欧阳修自我的一段鲜活的人生经历。当他以学者的冷静和客观研究着这些古文字碑帖时,诗人的易感与深情又促使他回首往事,发而成文,将一篇篇考古文字写成一则则寓情于事的精妙小品:

右《幽林思》,庐山林薮人韩覃撰。余为西京推官时,因游嵩山得此诗,爱其辞翰皆不俗。后十馀年,始集古金石之文,发箧得之,不胜其喜。余在洛阳,凡再登嵩岳,其始往也,与梅圣俞、杨子聪俱;其再往也,与谢希深、尹师鲁、王几道、杨子聪俱。当发箧见此诗以入集时,谢希深、杨子聪已死,其后师鲁、几道、圣俞相继皆死。盖游嵩在天圣十年,是岁改元明道,余时年二十六,距今嘉祐八年,盖三十一年矣。游嵩六人,独余在尔。感物追往,不胜怆然。六月旬休日书。

——《集古录跋尾·唐韩覃幽林思》

这则简朴无华的跋文作于嘉祐八年六月,回首往事,朋辈星陨,俯仰呜咽。这些年来,他的仕途越来越顺遂,可是心灵却越来越孤寂,他常常追怀旧事,常常想念那些过世的老朋友。

六月三十日,欧阳修在书房中偶然翻到一幅杜衍的手迹,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位宽仁清俭的老人。皇祐四年(公元1052)南都分别之后,欧阳修与他“书问往还无虚月”(《跋杜祁公书》)。嘉祐二年(公元1057)二月,杜衍病逝,享年八十。当时欧阳修正在礼部省院考试进士,出闱后方才得知。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祭杜祁公文》与《杜祁公墓志铭》,“又集在南都时唱和诗为一卷,以传二家之子孙”(同上),同时,还将杜衍的书简、歌诗编为十卷珍藏起来,作为永久的纪念。杜衍以书法名世,正书行草皆有法度,晚年尤以草书为得意,清闲妙丽,得晋人风气。欧阳修一边欣赏着遗墨,一边提笔追述二人交往始末,最后写道:

余与时寡合,辱公之知,久而愈笃,宜于公有不能忘。矧公笔法为世楷模,人人皆宝而藏之,然世人莫若余得之多也。

——《跋杜祁公书》

七月二十四日,蔡襄手书欧阳修所撰《集古录目序》送到,欧阳修十分欢喜,反复品读之中,忽然又觉得有些伤感。当年在洛阳时,每有所作,谢绛、尹洙等无不争相传阅,先睹为快,对文章的评论也总能一语破的,切中肯綮,他们指出的很多优点,甚至连欧阳修自己也不曾意识到;而梅尧臣更是一位善良高尚的君子,“每见余小有可喜事,欢然若在诸已”(《集古录目序·跋》)……可是现在,三十多个春秋走过,三位好友都已逝去,自己也是既老且病,当年那种切磋指点、备受鼓舞的情形是再也不可能重现了!独坐书房,他黯然神伤:

此叙之作,既无谢尹之知音,而集录成书,恨圣俞之不见也。悲夫!

——《集古录目序·跋》

这几年来,他也很少写诗了。诗歌创作的激情,原也是需要朋辈的相互感发与激励的。回想过去,他与梅尧臣、苏舜钦酬唱往还,诗思如潮,是何等的快意!在《感二子》一诗中,他写道:

黄河一千年一清,岐山鸣凤不再鸣。

自从苏梅二子死,天地寂默收雷声。

百虫坏户不启蛰,万木逢春不发萌。

岂无百鸟解言语,喧啾终日无人听。

就像黄河水清、岐山凤鸣皆是自古难逢的祥瑞,苏舜钦与梅尧臣也是数百年不一遇的杰出人才,他们的去世,是宋代文坛的巨大损失,五彩缤纷、生气勃勃的诗国花园,从此变得黯然失色,再没有百花盛开的美景,再没有婉转动人的鸟鸣……

二子精思极搜抉,天地鬼神无遁情。

及其放笔骋豪骏,笔下万物生光荣。

古人谓此觑天巧,命短疑为天公憎。

他们的精思妙笔,令世间一切穷形尽相,使天地万物熠熠生辉。也许正是他们巧夺天工的超绝才情,连老天也感到了嫉妒,因此过早地夺去他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