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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8.2 欧阳修的所作所为,与他青年时代的理想、抱负相比,仍然相距甚远
欧阳修的所作所为,与他青年时代的理想、抱负相比,仍然相距甚远

转眼又是“重九”将至,这天清晨,云天漠漠,冷峭的寒风送来一两声断续的雁鸣。欧阳修坐在窗前,凝视着庭院里渐渐凋残的红叶,缕缕乡愁在心头悄然升起:

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惟有东篱黄菊盛,遗金粉。人家帘幕重阳近。  晓日阴阴晴未定。授衣时节轻寒嫩。新雁一声风又劲。云欲凝,雁来应有吾乡信。

——《渔家傲》

他回想起皇祐五年母亲下葬那天,当时因为身在服制之中,诸事未能周备,在母亲的坟前,他仰天长号,抚心自誓,只等服丧期满,便向朝廷请求一个江西差遣,以便就近营葺墓地,种植松柏、置田招客、盖造屋宇、刻立碑碣。当时乡人父老、亲族故旧,环列墓次,无不为他的孝心感动。谁知一入都门,羁绊重重,宿愿在心,迟迟难以实现,千里之外的父母坟茔也只能托堂弟欧阳焕代为照看。七月十二日《新唐书》进奏之后,他先后呈上三道求知洪州的奏章依然没有得到批准。尽管他求去心切,可朝廷仍是曲意挽留。宰相韩琦更是一再向仁宗皇帝建言:

韩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使愈为之,未必有补于唐,而谈者至今以为谤。欧阳修,今之韩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后人如唐,谤必及国,不特臣辈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试之,以晓天下后世也。

——宋·陈师道《后山谈丛》引

因此,朝廷不仅没有批准他出知洪州的请求,反而于十一月十六日任命他为枢密副使,成为朝廷最高军事机关的副长官,随即又兼任同修枢密院时政记[1]。皇上的一再眷顾、提拔,使欧阳修在感激之余,更觉无可奈何,只能在诗中抒写心中那一份永恒的渴望:

君不见颍河东岸村陂阔,山禽野鸟常嘲哳。

田家惟听夏鸡声,夜夜垄头耕晓月。(原注:鹎鵊,京西村人谓之夏鸡)

可怜此乐独吾知,眷恋君恩今白发。

——《鹎鵊词》

不过,既已就任新职,欧阳修仍然决心有所作为,他不愿意做一个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庸碌官员。在枢密使曾公亮的支持下,欧阳修以他一贯认真踏实的作风大力振举纪纲,革除宿弊。他将各地兵力部署、地理远近等情况仔细稽考核实后,编为图籍,从而对全国军事形势了然于心,一些边防线上久缺屯守,他大力加以搜补,因此,数月之间,枢密院的工作便步入正常有序的轨道。

而在此之前,他还曾上《论茶法札子》、《论监牧札子》、《论均税札子》等,要求改革茶法、马政,罢除方田均税,以便民利民。

对于朝廷政治制度的一大关捩——台谏制度的完善与规范,欧阳修尤为关注。嘉祐六年(公元1061)四月二十七日,台谏官唐介等因言事得罪,被贬逐远方小郡。欧阳修随即上《论台谏唐介等宜早牵复札子》为四位谏官辩护,请求皇帝特赐召还,“以劝守节敢言之士”。

台谏是朝廷权力机构的一种平衡机制。北宋之前,谏院并非独立职司,谏官原是宰相衙门的属官,其监督对象是皇帝;宋仁宗时,谏院成为独立机关,谏官由皇帝亲自除授,监督对象转以宰执、百官为主,职权范围得以扩大;同时又有谏官“风闻言事”的特许,鼓励“异论相搅”,成为专制政权中一种有力的自我牵制,助长了政治上自由议论的风气。北宋立朝百余年间,“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苏轼《上神宗皇帝书》)。之所以如此重视台谏,就是为了养其锐气,监督宰执,限制相权。庆历新政时期的欧阳修、王素、蔡襄、余靖,正是新一代台谏官的杰出代表。那时,他们四人同心协力,极论时事,积极促成仁宗重用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推动了“庆历新政”的实行。同时也以刚直敢言、不畏权贵的勇气和精神,极大地冲击了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官场习气,为革新士气、刷新朝政立下了汗马功劳,被时人称为“一棚鹘”。但是,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往往“群言夺于众力,所陈多未施设”,皇帝虽有听言之勤而未见用言之效,加以“台谏之官资望已峻,少加进擢便履清华”(《荐王安石吕公著》),因此,至和、嘉祐以来就有一种舆论,认为台谏官们都是出于个人目的,以多言求骤进,这种舆论对皇帝有很大的影响,不再轻易采纳谏官的言论,致使台谏制度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欧阳修上疏力陈人君拒谏之失,终于使仁宗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尽管如此,欧阳修此时的所作所为与他青年时代的理想、抱负相比,仍是相距甚远。回想庆历年间,范仲淹、韩琦、富弼刷新朝政的行为与举措,是何等的雷厉风行!作为“新政”的舆论代言人和积极推行者,那时的欧阳修又是何等的激进、勇锐!在实行新政的过程中,他们无一不抱着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如今,经历了十多年宦海沉浮,这批当年的改革家重回朝廷,韩琦、富弼同掌朝政,欧阳修位在枢府,所面对的现实,一切并未改观,积弊依然存在。当年新政失败的教训、此后从政的丰富经验,促使他们反思过去,政见因而有所调整,不再一味激进,而渐渐趋于老成。这种改变无疑具有一定的现实性、合理性,但是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昔日那种勇于进取的精神已大大消减。多年以后,人们回望这段历史,都不禁发出惊叹与质疑:

前辈谓韩魏公(韩琦)庆历、嘉祐施设,如出两手,岂老少之异欤?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及韩、富再当国,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经念佛。

——宋·朱熹《朱子语类》

韩、富初来时,要拆洗做过,做不得出去。及再来,亦随时了。

——同上

这种前后不一、自相乖违的做法,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欧阳修,在他的诗文中曾不止一次地揭示了其中的底奥:

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

非惟职有忧,亦自老可叹。

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

前时可喜事,闭眼不欲见。

——《读书》

官场中难以躲闪的明枪暗箭,使欧阳修渐渐变得有些“退懦”怕事,健康状况的不断衰退,也使他觉得力不从心。然而,作为一名正直有为的封建士大夫,一方面忧国忧民,渴望改革,一方面惧谗畏讥,顾虑重重,这不能不使他陷入深深的苦闷:

某区区于此,忽复半岁。思有所为,则方以妄作纷纭为戒;循安常理,又顾碌碌可羞。

——《与刘侍读原父》其二十一

正因为如此,随着地位的日益升迁,他内心的苦闷也越来越深。至此,远离朝廷,赋闲隐退,是回避矛盾、解脱苦闷的唯一有效的途径。所以,自从嘉祐元年以来,他请求出知洪州已经不下十次,每篇求出的奏章都写得“辞极危苦”(《与王懿敏公仲仪》其八),“冀以危诚有以感动”(《与冯章靖公当世》其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