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挚友，欧阳修悲不自胜

嘉祐五年（公元1060）春夏之间，一场疫病在汴京城里蔓延。四月十八日，一向身体硬朗的梅尧臣病倒了，病情来势凶猛，八天后遂一病不起。痛失挚友，欧阳修悲不自胜，好长一段时间，甚至提不起笔来为好友写一句哀悼之词，但是他仍强自挣扎，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料理后事的责任。尧臣一生官卑俸薄，骤然离世，遗下寡妻幼子和年迈的高堂老母，景况萧条，令人唏嘘！欧阳修一面上书朝廷，请求录用梅尧臣长子梅增为官，一面四方求助同僚故旧，为尧臣遗属募捐：

圣俞赙助，遂获几何？

——《与裴如晦》

圣俞家，赖诸故人力，得不失所。

——《答杜植》

他还将自己的一处房产转卖，作为捐资。经过多方努力，终于筹集到数百千钱，欧阳修亲自派人购置田产，并托专人代为管理，所得收入，用以接济梅尧臣家属的生活。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七月，梅增率全家扶柩还乡。临行之前，欧阳修彻夜未眠，三十年来点点滴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伊水河畔，流水潺潺，那跳动的双鳜鱼，还有梅尧臣着青衫骑白马的俊朗身影，隔着三十年岁月的风尘，依然是如此的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

——《哭圣俞》

那时他们都年轻气盛、壮志满怀，在贤豪满前、人才济济的西京留守府如鱼得水。八节滩头湍急的涛声，和着他们锋发凌厉的高谈阔论久久地荡漾在香山的夜空：

滩声八节响石楼，坐中辞气凌清秋。

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思逸语更道。

河南丞相称贤侯，后车日载枚与邹。

我年最少力方优，明珠白璧相报投。

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

——同上

那时他们何曾料到，世路艰难，忧患重重？那时他们也不曾想过，人生苦短，聚散匆匆！几十年离合乖违之后，再相会已是垂垂老矣：

与君结交游，我最先众人。

我少既多难，君家常苦贫。

今为两衰翁，发白面亦皱。

——《依韵奉酬圣俞二十五兄见赠之作》

五年来，同在京城，他们终于可以像在洛阳初识时一样，朝夕讲摩，形影相随。这对于历尽人生坎坷、世态炎凉而情谊不改、志趣依旧的两位沧桑老人来说，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场人生盛宴啊！

幸同居京城，远不隔重闉。

朝罢二三公，随我如鱼鳞。

君闻我来喜，置酒留逡巡。

不待主人请，自脱头上巾。

欢情虽渐鲜，老意益相亲。

——同上

相比较欧阳修的憔悴衰颓，年长五岁的梅尧臣仍然显得那么精神矍铄：

余狷而刚，中遭多难。气血先耗，发须早变。

子心宽易，在险如夷。年实加我，其颜不衰。

谓子仁人，自宜多寿。余譬膏火，煎熬岂久。

事今反此，理固难知。

——《祭梅圣俞文》

原以为自己多病早衰，享寿不永，又怎能料到梅尧臣反而早早辞世！莫非真是世事无常，死生有命？老泪横流之际，他想起今年三月间的一件事情。那天梅尧臣迁尚书都官员外郎^[13]，欧阳修特设酒宴为他庆贺，席间，刘敞开玩笑说：

“圣俞的官职大概到此为止了。”

大家闻言都大吃一惊。刘敞说：

“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

郑都官是指晚唐著名诗人郑谷，刘敞本意是称赞梅尧臣诗歌成就可与郑谷比肩，无意间却刺伤了梅尧臣那颗怀才不遇的心，因此那天他一直郁郁不乐。一个月后竟染病身亡。如今回想起来，真可谓是一语成谶啊！

第二天一早，欧阳修强扶病体，到都门外为梅尧臣送行。伫立岸边，看着那条挂满白色幡幛的孤舟载着梅尧臣的灵柩渐渐消失在远方，一股强烈的孤凄之感将他紧紧包裹：

念昔河南，同时一辈。零落之馀，惟予子在。

子又去我，馀存无几。凡今之游，皆莫余先。

——同上

他觉得，随着梅尧臣的逝去，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似乎也渐渐远去了。

由梅尧臣参与编修的《唐书》，上年年底已经完稿，最后一次校对也在最近结束。七月十二日，进奏《唐书》二百二十五卷，其中欧阳修撰本纪十卷，宋祁撰列传一百五十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由范镇、王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梅尧臣分撰，欧阳修修改定稿。按照以往惯例，朝廷修书，虽参与者众多，署名时只列出书局中官职最高者一人，欧阳修官高，应该署名。但欧阳修说：

“宋公撰修列传，功深而日久，欧某岂可掩其名、夺其功！”

于是纪、志、表署名欧阳修，列传署名宋祁。宋祁听说后感叹道：

“自古文人好相凌掩，此事前所未有也。”

为了和五代修撰的《唐书》相区别，这部新修《唐书》称为《新唐书》。《旧唐书》成书于文气卑陋的五代，撰稿时间又仓卒，因此“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进新唐书表》）。《新唐书》由欧阳修等著名文人以认真踏实的态度历十七年之功撰成，“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同上），文采粲然，体例严谨，史实的收集、整理与考证也更为翔实准确，其中志、表尤为佳善。

《新唐书》进奏之后，仁宗大悦，诏命所有刊修及编修官皆晋级升官，并赐予金银器物以资奖励。欧阳修转为礼部侍郎，两次辞让不允，只得受命。此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梅尧臣，想起他们夫妻之间的一段笑谈。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梅尧臣刚刚被命预修《唐书》，想到从此必须天天到局修书，不似在国子监那般自由，曾对夫人感叹道：

“我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山野之性受到拘束了。”

夫人笑着回答道：

“君于仕途何异鲇鱼上竹竿——越爬越上不去啊。”

豁达的梅尧臣一听，竟连连击掌，说道：

“猢狲入布袋，鲇鱼上竹竿。好一对绝配佳联！古诗里正可用得着呢！”

想起这些，欧阳修的心里就阵阵发酸，这个终身寒微的老诗人，如果能等到进奏《新唐书》的这一天，也算是晦暗仕途的些许亮色吧？可是，他却偏偏走得如此匆忙！

独坐窗前，欧阳修感到一种彻骨的疲乏与倦怠……

【注释】

[1]三班：宋初以供奉官、左、右班殿直为三班。三班院：官司名，相当于唐朝兵部之职。掌管低品武臣的铨选、差遣，考校三班使臣政绩、军功，间或参议朝政。

[2]史馆修撰：馆职名，为馆阁官之高等。

[3]群牧判官：差遣名，群牧司官员。群牧司：总领内外饲养、放牧、管理、支配国马之政。

[4]帖子词：宋代每逢八节（冬至、夏至、春分、秋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内宴，命翰林学士作词，贴在阁中门壁上，称帖子词。大多粉饰太平、美化帝王后妃的作品。

[5]宋代一般设两位宰相，有时设一相或三相。设三相时，首相兼昭文馆大学士，称昭文相；次相监修国史，称史馆相；末相兼集贤殿大学士，称集贤相。此时陈执中为首相，刘沆为集贤相。

[6]翰林侍读学士：官名，负责讲解经文，当皇帝老师，并备咨询典故。

[7]知礼部贡举事：差遣名。宋代贡举试，临时遣翰林学士等朝官领贡举事，知举官之下或设“同知”，资历稍浅者称“权知贡举”。

[8]别头试：唐宋科举考试，因应试者与考官有亲故关系及其他原因，为避嫌起见，别设考试，称别头试。

[9]兼判秘阁秘书省：秘阁、秘书省长官。秘阁负责从昭文馆、史馆、集贤院择出真本（非抄本）书及内庭所出古画、墨迹万余卷珍藏之。秘书省主管一般祭祀用的祝文撰写。

[10]判史馆：馆职名，以史馆修撰中官高者一人判史馆事，与史馆修撰同撰日历。

[11]权知审刑院：审刑院长官。审刑院：最高司法机构。

[12]三司：官署名，总掌全国财政收支大计；兼掌城池土木工程；又领库藏、贸易、四方贡赋、百官添经。下设盐铁、度支、户部三部。三司度支判官：差遣官名，与推官分治本部公事。

[13]尚书都官员外郎：官阶名，为文臣京朝官叙禄官阶，从六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