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7.16 除日常工作之外,欧阳修总是“文债”不断
除日常工作之外,欧阳修总是“文债”不断

浓浓的悲秋意绪中,欧阳修想起许多过往的人和事。自从有关《尹师鲁墓志铭》的纠纷发生后,尹洙家属与欧阳修的直接联系就十分稀少了,但欧阳修心中却一直牵挂着他们,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他们的生活近况,给予一些切实的帮助。当年出知外州时,人微言轻,只能从自己的俸禄中节省出一部分接济遗孤,终究如杯水车薪,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今他德高位隆,在朝廷中说话有了一定分量,因此他决定出面请求朝廷赐给尹洙遗孤一份官职。在《乞与尹构一官状》中,他追述了好友一生忠义刚正的品节与不幸的人生遭遇后,写道:

今洙孤幼,并在西京,家道屡空,衣食不给。洙止一男构,年方十馀岁,惸然无依,实可嗟恻……伏望圣慈,录洙遗忠,悯洙不幸,特赐其子一官,庶沾寸禄,以免饥寒。

朝廷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录用尹洙之子尹构为官,一家的生活终于有了基本的保障,欧阳修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时近中秋,天气越来越凉爽,《唐书》的编撰进展颇为顺利。不过,除了日常工作之外,欧阳修总是“文债”不断,其中最令他苦恼的是墓志文字。墓志铭的意义在于让墓主的事迹、精神传于后代,因此,只要有可能,家属总是希望请到当世最有影响的文人秉笔,希望借文字而永垂不朽。多年来,欧阳修门前一直是请托不断。对于一切传记类文字,欧阳修始终秉持着真实可信的写作原则,每次动手写作前,他总是要反复核实墓主的所有生平事迹:

寻常人家送行状来,内有不备处,再三去问,盖不避一时忉忉,所以垂永久也。

——《与梅圣俞》其三十九

认真踏实的写作态度,使得每一篇墓志的撰写都极为艰辛,在给刘敞的信中他曾自诉其苦道:

某两日为伯庸赶了志文,盖其葬日实近,恐误他事。然其为苦,不可胜言,闲思宜为刘叉所诮。然自此当绝笔,虽不能如俚俗断指刺环邀于鬼神以自誓,然当痛自惩艾兹时之劳也。

——《与刘侍读原父》其十四

唐代韩愈和欧阳修一样,所撰墓志无数,门人刘叉曾入其书房,拿走银钱数斤,并说:“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唐·辛文房《唐才子传》)欧阳修觉得,长此以往,自己也会受到刘叉这类人的讥笑。恨不能发一道封笔宣言,不再写作墓志,可是人情难却,让人无可奈何:

某为之翰家遣仆坐门下要志铭,所以两日不能至局。大热如此,又家中小儿女多不安,更为人家驱逼作文字,何时免此老业?

——《与刘侍读原父》其十三

同僚、朋友派遣仆佣在门前坐等催逼,遇此情形,不写又能怎样呢?仅嘉祐四年,他就先后写了《程公神道碑铭》、《唐君墓表》、《张君墓志铭》、《王公墓志铭》、《吴公墓志铭》等数篇。

除了墓志铭,还有各种亭堂记。官员出知地方,每有建造,便想请知名文人作记以传千古。欧阳修的散文,本以序跋、杂记为最长。无论是山水记、亭园记,还是记事、记物的文章,都善于虚处生情,极富情韵意态。早年所作《伐树记》、《非非堂记》、《养鱼记》,以及中年所作《丰乐亭记》、《醉翁亭记》、《菱溪石记》等,均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加以仕宦三十年,故旧满朝野,因此,常有人求他作记:庆历六年为滕宗谅作《偃虹堤记》、皇祐三年为许元作《真州东园记》,嘉祐三年为李端愿作《浮槎山水记》……然而,“述游览景物,非要务,闲辞长说,已是难工”(《与梅圣俞》其四十二),何况替人作记,描写对象都不是亲见亲闻,难度就更大了。所以每有请求,他总是百般推辞。嘉祐二年九月,梅挚出守杭州,临行前,仁宗皇帝亲赐御诗以示恩宠,首联曰:

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

梅挚到任后,建堂山上,取赐诗首句之语命名为有美堂。两年后改知江宁府,从金陵派专人至京,请欧阳修作记。梅挚与欧阳修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从现存文集看来,至和元年两人就有诗歌唱酬,嘉祐二年同试礼部后往来更为密切,但是鉴于上述两方面的原因,欧阳修一开始没有答应。但是梅挚恳请不倦,来人来信先后有六七次之多,欧阳修觉得却之不恭。八月下旬,趁着身体稍好,公事也相对清闲时,苦心孤诣,作《有美堂记》。虽然梅挚信中对有美堂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但欧阳修毕竟没有亲临其地,所以他巧妙地避免对有美堂及其周围景色进行正面描写,仅在开头点明皇帝赐诗,引出有美堂的命名,随即宕开笔势写道: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天下美景不外乎两类,其一是自然山水之美,其二是都市繁华之美,可是这两种美却往往不能在一处兼而有之。览山水之美,必须到那辽阔荒寂的山野;赏繁华之美,则一定要在人稠众广、舟车频密的城市。因此,超然物外与愉悦繁华这两种快乐也是不可得兼的。这样的例子可说是比比皆是: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

但是也有例外:

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

金陵、钱塘,两地都是山水与城市结合的名胜之都,都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渊源。不过从近百年来的发展轨迹来看,其高下又自有不同:

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在动荡混乱的五代,南唐李氏据有金陵称帝,吴越钱氏藉占杭州立国。宋朝建立后,南唐后主负隅顽抗,宋太祖天宝八年(公元975),曹彬率部攻入金陵,消灭南唐;三年后,吴越王钱俶主动臣服,杭州得以免于兵火蹂躏。战乱之后,金陵元气大伤,江山虽在,繁华不再;杭州随之跃居“东南第一州”。正因为如此,能有幸出任杭州知州的,往往不是朝廷公卿大臣,就是天子侍从。他们来到杭州后,都喜欢选取形胜之地,修亭治榭,尽情享受游览的快乐。然而,他们所建的亭台,都不能兼美,“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文章至此总括全篇道:

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

文章采用对比映衬手法,由远及近,由大到小,渐进宛转地突出有美堂兼得天下之极美的特色,从而与“有美”二字丝丝入扣,于平易中见出结构的谨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