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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15 著名的《秋声赋》将散文笔法引入赋体,给这种古老的文体注入了新的血液
著名的《秋声赋》将散文笔法引入赋体,给这种古老的文体注入了新的血液

炎热的夏季对于体弱多病的欧阳修来说,实在是非常难熬的季节。知开封府时,因“几案之劳,气血极滞,左臂疼痛,强不能举”(《与王懿敏公仲仪》其六),卸任后得以将息调养,渐渐有些好转,谁知“自盛夏中忽得喘疾”(《与赵康靖公叔平》其四),加以长期的眼病仍未痊愈,不得不请了数十天的病假。在《病暑赋》中他写道:

四方上下皆不得以往兮,

顾此大热吾不知夫所逃。

万物并生于天地,岂余身之独遭。

任寒暑之自然兮,成岁功而不劳。

惟衰病之不堪兮,譬燎枯而灼焦。

梅尧臣和刘敞时时上门造访,因见欧阳修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病体,刘敞特意送给他一个端溪绿石枕和一条蕲州竹簟,冀以稍减暑热。那琢成缺月形状的端溪石枕莹洁如玉,织成双水纹图案的蕲州竹簟清凉宜人,睡卧其上,即使在赤日当空的正午也不觉炎暑之苦。欧阳修十分欢喜:

赖有客之哀余兮,赠端石与蕲竹。

得饱食以安寝兮,莹枕冰而簟玉。

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兮,乃圣贤之高躅。

惟冥心以息虑兮,庶可忘于烦酷。

——《病暑赋》

一天午后,欧阳修在家中翻读唐代李肇的《国史补》,忽然心有所感:仕宦三十年来,耳闻目睹的朝廷遗事真是不少!这些事情因其微小,史官不会记载,只是士大夫们茶余饭后相互谈讲,倘若有心随手记录下来,对于后代了解本朝史实不无裨益。想到就做,他拿出纸笔,当即记下几则浮上脑海的轶事:

陶尚书为学士,尝晚召对,太祖御便殿,陶至,望见上,将前而复去者数四,左右催宣甚急,谷终彷徨不进。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顾左右取袍带来,上已束带,谷遽趋入。

陶谷字秀实,是由五代入宋的大臣,宋初郊祀礼仪、法物制度,多由他裁定。宋太祖晚间在休息闲宴的地方穿着很随便地召见他,他认为不合君臣相见的礼仪,逡巡不前,直到皇帝穿上朝服才快步入见。在这则笔记中,陶谷恪守礼仪,敦直而近于迂腐;宋太祖既笑且骂,终能从善如流,显示出当时君臣关系的融洽。

吕文穆公以宽厚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鉴,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献以求知。其弟伺间从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过碟子大,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复敢言。闻者叹服,以谓贤于李卫公远矣。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昔贤之所难也。

吕蒙正,吕文穆公即宋初名相,历仕太宗、真宗两朝,直言敢谏,声望极高。这则随笔显示了吕蒙正廉洁自守的可贵品质。

几年后,积少成多,欧阳修将这些随笔编成一集,名为《归田录》,内容多为北宋前期的人物事迹、职官制度和官场轶闻,生动简短,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梅尧臣与刘敞大概最早有幸读到这部正在撰写中的著作,在和答刘敞《同梅二十五饮永叔家观所抄集近事》一诗时,梅尧臣写道:

避暑就高台,不如就贤人。

贤人若冰雪,论道通鬼神。

自言信手书,字字事有因。

往往得遗逸,烜赫见名臣。

是日刘夫子,拍手气益振。

重睹太史公,吾徒幸来亲。

大笑举玉杯,陶然任天真。

内乐不复热,岂以身为身。

——《谨赋》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欧阳修的身体大有起色,重又恢复了白天上朝,夜晚著述的生活常态。夏逐年消,人随秋老,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将年华偷换。这天晚上,欧阳修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从西南方向传来,他吃惊地侧耳聆听,心中暗暗诧异。那声音,初听时就像淅沥的雨声夹杂着萧飒的风声,忽然间奔腾澎湃,好似夜间波涛汹涌、风雨骤至;又像是金属相击发出的鏦鏦声响,或者是军容整肃的部队黑夜行军,悄无人声,只有齐刷刷的脚步声阵阵响过……又一个秋天的到来!又一个万物凋零的季节!轻轻一声叹息之后,他拿起笔来写道: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信笔写下此时的切身感受之后,他沿用赋体文学主客对答的传统表现手法,引出下文:

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这种敏锐的生命感受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自觉地意识到,可是物换星移,对于多情的诗人来说竟是如此地激荡胸怀!秋天的色泽是惨淡的,烟雾纷飞,浓云密集;秋天的容颜是清朗的,天空高远,日色晶明;秋天的气息是寒冷的,刺人肌骨,钻人肺腑;秋天的意态是萧条的,山河冷落,寂寥空旷。也许正因为如此,秋声才会如此凄切,犹如人们心头迸发的悲号。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春夏之际,茂盛的青草欣欣向荣,葱茏的树木惹人喜爱;然而秋气吹拂,青草变色,树叶纷纷坠落。那摧残树木、零落花草的力量,还不过是秋气的一点点余威罢了!这是自然的伟力!所以上古设官,以四时为名,掌管刑法的司寇名为秋官;而在时令上,又以春夏为阳,秋冬为阴,行刑也多在秋天执行;古人还认为,四季变化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结果,以五行配四季,秋天属金,因此是战争与征伐的象征。所以《礼记》有云:

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

作为天地之间的刚正之气,秋天就是以肃杀为旨归。自然对于万物,是春天生长,秋天结果。同样,以五宫十二律配合四方四时,商声代表西方之音,夷则代表七月之律。商,就是伤,万物衰老就有悲伤的情绪;夷,就是戮,万物过盛就会凋零衰败。春华秋实,生老病死,这就是自然的法则。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草木是无情之物,尚且按时凋零;人作为动物,乃是万物的灵长,许多忧愁触动着心怀,许多事情劳累着形体,这一切都必然消损他的精气;何况人们还要企盼忧念着许多力所不及、智所不能的事情呢?这就必然会使那红润的脸庞一天天衰老,使那乌亮的黑发变成花白!古人云:

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

我们何必用这并非金石的血肉之躯去和草木争荣呢?想一想究竟是谁在折磨着我们吧?又怎好怨恨秋声的凄切呢?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这篇著名的《秋声赋》将散文笔法引入赋体,奇偶相间,纵横开阖,给这种古老的文体注入了新的血液,使之能更自由地状物抒情,继汉大赋、六朝骈赋、唐律赋之后,一种新的赋体形式——文赋由此诞生。作者通过对自然界秋天的精细摹写,流露出自身心理上、人生旅途上的瑟瑟秋意,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文章依次描写秋声的凄切、秋状的惨淡、秋心的肃杀,生动形象,渗透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使人如临其境,难以自持。而童子形象的构设,既客观地沿袭着传统的主客对答体形式,又超出于传统之上,不再仅仅是全文展开的结构方式,同时也对主题起着一定的烘托作用,单纯无忧的童子与秋思沉重的“欧阳子”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更突出了作者寂寞的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