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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14 《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欧阳修自视甚高,连同《庐山高》一起,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欧阳修自视甚高,连同《庐山高》一起,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王安石已于嘉祐三年冬天回到汴京,担任三司度支判官的职务[12],此时也常与欧阳修等聚会唱酬。在一次雅集中,王安石拿出自己新作的《明妃曲二首》,众人传看一过,无不击节叹赏。明妃即昭君,汉元帝时宫女,晋时因避司马昭之讳,改称明君或明妃。元帝竟宁元年,为平息边患,昭君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这种“和亲”政策,使远嫁异域的女子陷入无尽的悲苦,所以深受历代诗人的同情。据说当时元帝后宫嫔妃无数,皇帝不能一一面见,只好先让画师给她们画像,然后按像挑选,因此宫女们纷纷贿赂画师。唯独昭君不愿行贿,竟以天生丽质,埋没深宫,最后远嫁匈奴。出宫之日,她的美貌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元帝后悔不及,只好将画师毛延寿处斩以泄一时之愤。数百年来,以昭君故事为题材的诗歌层出不穷,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毛延寿的,又有讥刺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只画美人的,陈陈相因,难出新意。王安石这两首诗,运用古文技法入诗,而形象性并不稍减,从描绘人物意态,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有烘托,有细节描写,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个深明大义、不以个人恩怨得失改变心意的昭君形象。尤其令人感到奇特新警的是诗中的两处议论: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

两处议论既是诗中人物痛苦无奈中的自我宽解之语,又结合着人生失意、相知难遇的深沉悲慨,含蕴深永,发人深省。此诗随即风靡四方,梅尧臣、刘敞、欧阳修、司马光、曾巩等纷纷唱和。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开篇四句,以散文句法写胡人游猎生活,突出胡汉习俗的差异:

匈奴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接着才将笔锋转向明妃: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一个如花似玉的汉家女子流落异域,在风沙的侵袭下渐渐憔悴……纵目四方,无亲无故,甚至连让她稍感亲切的景物风光也寻觅不到,那种蚀骨的陌生与疏离、那种揪心的孤独与无助有谁能知?又有谁可说?唯有弹拨琵琶,倾泻哀思。那一声声含悲带泪的乐曲,就连强悍的胡人听了也忍不住长叹。当明妃在异域憔悴而死之日,那寄托了她无限愁怀的胡乐琵琶渐渐地传入汉地: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然而,那肝肠寸断的思乡曲,在汉宫美女的眼中不过是一种争新逐媚的时尚!生于深宫之中的她们何尝能理解流落天涯的深沉悲苦!倘若昭君地下有知,她那满腔遗恨将是何等深广?她幽幽的乐声又将是何等的动地惊天?

诗歌写完后,欧阳修意犹未尽,又作《再和明妃曲》: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如果说前一首侧重于描写昭君不幸的命运与忧伤的情怀,这一首则将重点集中在对元帝的昏庸与无能的责备上。“耳目”两句为全篇警策,可谓“切中膏育”(宋·蔡正孙《诗林广记》)。连近在咫尺的后宫之事都无从掌控,又怎么能够安邦治国、制服万里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族侵略者呢?诛杀受贿的画工于事无补,“和亲”政策更是拙劣之计。虽然屈辱地乞求到一时的和平,但将无辜的女子徒然葬送,成为元帝昏庸无能的牺牲品!

欧阳修的这两首诗抛开了历史上附着在昭君故事上的种种寄托与解说,昭君的形象不再是“怀才不遇”的象征,也不再是民族友好的见证,她只是那个在民族危亡之际不能主宰自己命运、无奈而又忧伤的真实的女子。

这两首诗,欧阳修自视甚高,连同《庐山高》一起,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据说他晚年有一次喝醉酒向儿子们吹嘘《庐山高》他人写不出,只有李白能写时,接下来就说:

“《明妃曲》后篇,太白写不出,只有杜子美能写;至于前篇,则子美也写不出,只有我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