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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13 解除了繁重的开封府事务,欧阳修感到轻松了许多
解除了繁重的开封府事务,欧阳修感到轻松了许多

忙忙碌碌中,新的一年又来到了。虽然已经立春多日,可是积雪未消,东风犹冷,小民失业,街市寂寥,薪炭食物价格增倍。这天,欧阳修在府厅批阅公文,忽有属下报告说,市中有位妇人冻死,其夫随后也自缢身亡。欧阳修听罢心情极为沉重,自去冬以来,贫寒之人因衣食无着投井投河的事情屡有发生。很快就将是上元佳节了,按照以往惯例,京城处处要张灯结彩,万民欢庆。如果是在“岁时丰和,人物康富”的时候,万民同乐自是人情所愿。然而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因此,他一面设法接济贫困,一面奏上《乞罢上元放灯札子》,请求罢免今年的元宵灯会,以示畏天忧民之心。朝廷采纳了他的建议。

自去年冬天以来,欧阳修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尤其是眼病的折磨,对于每天都需伏案工作的他来说实在是万分苦恼。开封府的事务十分繁杂,白天根本没有时间编修《唐书》,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他不得不利用夜间在灯光下埋头苦干,这更进一步加剧了他的病情,虽然刚刚五十三岁,但是他已经是“鬓须皓然,两目昏暗”,七八年前就已患上的关节炎也一天天严重,“近又风气攻注,左臂疼痛,举动艰难”(《乞洪州第四札子》)。因此,正月间他接连上了三道奏札,请求辞去知开封府事,出知洪州。二月初三,朝廷终于批准他免除知开封府事,但不同意出知洪州,而是转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

朝廷执政大臣之所以一再挽留欧阳修,关键在于朝野中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人人都希望他留在朝廷,如果骤然放他外出,一定会引来舆论的批评。欧阳修十分清楚这一点,无可奈何,只得再留京师。在给王素的信中他说:

三削请洪,诸公畏物议,不敢放去,意谓宁俾尔不便,而无为我累。奈何!奈何!

——《与王懿敏公仲仪》其五

虽然不能完全遂心如愿,得以解除繁重的开封府事务,还是令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某病中闻得解府事,如释笼缚,交朋闻之,应亦为愚喜也。

——《与吴正肃公长文》其五

某昨衰病屡陈,蒙恩许解府事,虽江西之请未获素心,而疲惫得以少休,岂胜感幸!

——《与赵康靖公叔平》其三

嘉祐四年的进士考试,欧阳修受命担任御试进士详定官,三月初,差事既毕,他开始全身心投入《唐书》的撰写中。此时,除欧阳修之外,任职唐书局的还有宋祁、范镇、王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梅尧臣等。欧阳修撰写本纪,宋祁负责列传,其余诸人合修志、表。唐书局早于庆历五年五月即已设立,当时诏命王尧臣、宋祁、张方平等重修《唐书》,到至和元年八月欧阳修入局,十年之间出入唐书局者已有十数人之多,但实际上只有宋祁一人潜心著述,因此久而未成。欧阳修主持唐书局工作以来,可谓是念兹在兹,经过将近五年的努力,书稿已经完成了大半。因为是多人参修,朝廷担心体例不一,诏命欧阳修审阅全稿。在众多参修者中,宋祁在局的时间最长,撰写的内容也最多。宋祁字子京,比欧阳修年长九岁,天圣二年(公元1024)与其兄宋庠同举进士,礼部奏名第一,当时仁宗年幼,章献太后垂帘听政,认为弟弟不可列名于兄长之前,于是擢宋庠为第一,以宋祁为第十。一时间,“兄弟俱以词赋妙天下,号大小宋”(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宋祁精通训诂之学,事事渊源有考,同时又受天圣以来奇险古奥的文风影响,所作往往艰涩怪僻,诘屈聱牙,人称“涩体”。欧阳修在审阅书稿的过程中,发现宋祁所作列传,不少文字晦涩艰深。可是,无论是年龄、资历,宋祁都堪称自己的前辈,这令欧阳修颇难启齿提出批评修改意见。思虑再三,他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这天,早朝之后,大家陆续到局开始工作。宋祁进门时,欧阳修执笔在门上写下八个大字:

宵寐非祯,札闼洪休。

宋祁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差点儿笑出声来,说:

“你这意思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吗?何必如此求异?”

欧阳修笑着说:

“我这是模仿您写《唐书》的笔法呀!您执笔的《李靖传》说:‘震霆无暇掩聪’,不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意思吗?不是和我犯了同样的毛病吗?”

宋祁不觉仰头大笑。后来,他在《宋景文笔记》中写道:

余于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每见旧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烧弃。梅尧叟喜曰:公之文进矣!

大概经此一事,宋祁对“涩体”真的有所悔悟,并努力改进。对于宋祁的有些文章,欧阳修还是十分欣赏的。据说他晚年退休后,每天让儿子欧阳棐给他念《新唐书》列传,自己靠在躺椅上闭目聆听,当听到《藩镇传叙》时,他慨然嗟赏:

“如果景文公(宋祁谥号景文)所有列传都写得像这篇文章这么好,他的笔力也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出于对历史文物资料的特别珍惜与喜爱,公余之暇,欧阳修仍在坚持不懈地搜集古碑刻。囿居京城,见闻有限,他便托出知外地的朋友们代为访求:

蜀中碑文,虽古碑断缺,仅有字者,皆打取来。如今只见此等物,粗有心情,馀皆不入眼也。

——《与王懿敏公仲仪》其五

前承惠碑多佳者,甚济编录,感幸!感幸!闻金陵有数厅梁陈碑,及蒋山题名甚多。境内所有,幸为博采以为惠,实寡陋之益也。

——《与冯章靖公当世》其六

每当朋友聚会,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请大家欣赏这些精心搜集的古碑刻。每一次的欢聚和品赏,在他晚年撰写《集古录跋尾》时,都一一浮现眼前,从而使一部考据性的著作时时透出一种抚今追昔的悠悠情韵:

右跋尾者六人,皆知名士也。时余在翰林,以孟飨致斋唐书局中,六人者相与饮弈,欢然终日而去。盖一时之盛集也。

——《集古录跋尾·赛阳山文》

这是十二年后所写的一段跋文,记载的就是今年初夏的一次聚会。那天是四月初六,适逢朝廷宗庙祭礼,欧阳修在唐书局准备了斋食,邀请吴奎、刘敞、江休复、祖无择、梅尧臣、范镇参加。席间,他请大家一同鉴赏刚刚收到的赛阳山文,与会诸人都是饱学之士,自是乐趣无穷。多年之后,当欧阳修执笔成文时,依然往事历历,但已是故旧凋零,聚会的七人中,“亡者四,存者三”;同修唐书的七人也有五人先后过世,盛衰之际,真是令人唏嘘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