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深感体力渐衰，很希望求得一份闲简差使

这年夏天，汴京酷暑，疾疫流行，欧阳修的家人多染疫气，令他忧心忡忡。不久，自己也因顶着烈日前往朝廷办公，而为暑毒所伤，好几天水米难进，“加以腹疾时时作”（《与吴正肃公长文》其二），只得请了病假。真是祸不单行，好容易熬到七月，京师又连降暴雨，雨势不减去年，欧阳修家上漏下浸，仆佣一齐忙着戽水，他自己也是通宵督阵，达旦不寐。“街衢浩渺，出入不得”（《与梅圣俞》其三十八），欧阳修愁眉不展，心想：

“再这样下个三五天，就得找地方躲避水势了，可是，又能搬到哪里去呢？”

在《答梅圣俞大雨见寄》诗中，他描述了当时雷雨阴晴不定的景况：

夕云若颓山，夜雨如决渠。

俄然见青天，焰焰升蟾蜍。

倏忽阴气生，四面如吹嘘。

狂雷走昏黑，惊电照夔魖。

乌云滚滚，有如山崩地裂般扑面而来，瓢泼大雨，就像水渠开闸一泻千里；过了一会儿，但见青天如洗，明月悬空；转瞬间又是四面狂风，电闪雷鸣……天意难测，让人彷徨无着，徒然蒙受这般苦楚：

岂知下土人，水潦没襟裾。

扰扰泥淖中，无异鸭与猪。

……

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

……

压溺委性命，焉能顾图书。

欧阳修本来体弱多病，经此百般折腾，“如陡添十数岁人，但觉心意衰耗，世味都无可乐，百事勉强而已”（《与李留后公谨》其二）。而偏偏这年秋冬，朝廷差使频频，除了编修《新唐书》这一繁重任务之外，九月六日兼判秘阁秘书省^[9]，十一月九日权判史馆^[10]，十一月二十四日接替胡宿权知审刑院^[11]，虽然几天后得免，但十二月九日又被命再次权判三班院……其间还要负责朝廷各类祭祀活动、接待契丹等周边国家来使。欧阳修深感体力难支，很希望求得一份闲简差使，在《乞洪州札子》中他自述道：

伏念臣本以庸愚叨尘恩宠，一入禁署，追今三年。进无补于朝廷，退自迫于衰病，眼目昏暗，脚膝行步颇艰，右臂疼痛，举动费力。虽翰苑事无繁剧，圣恩曲赐优容，然非养病尸居之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请求差知洪州了，去年冬天就曾奏乞，因为随即被命知贡举，“无由再述”，所以暂时搁置下来。请求差知洪州，一方面是由于洪州乃偏远小郡，公务相对闲少；另一方面是由于父母葬于江西，他希望能就便好好修缮坟墓。可是朝廷仍然没有批准他的请求。

嘉祐三年（公元1058）春夏，欧阳修的身体状况似乎更不好了，在原来疾病的基础上，又得了风眩症，在此时期写给朋友的书信中他多次提及疾病之苦：

某苦风眩甚剧，若遂不止，当成大疾。作书未竟，已数眩转，屡停暝目。

——《与李留后公谨》其七

风眩发作，卧不能起。

——《与焦殿丞千之》其十

这些年来，他常常怀念在滁州时那种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

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远近红。

当日辛勤皆手植，而今开落任春风。

主人不觉悲华发，野老犹能说醉翁。

谁与援琴亲写取，夜泉声在翠微中。

——《忆滁州幽谷》

回想往昔，“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赠沈遵》），匆匆十多年光阴飞逝，满头华发的他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醉翁”。当年他在幽谷间种下的那些美丽花卉，如今一任春风的吹拂自开自落，不知有谁顾惜？但是，那些山间野老大概还能记得那个喜欢插花野游、与民同乐的太守吧？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只羁绁在笼中的白鹤，毛羽摧颓，空有江湖之志，只能在想象中体会那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

樊笼毛羽日低摧，野水长松眼暂开。

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闲啄岸边苔。

——《鹤》

这天，久雨初晴，清晨起来，欧阳修颇觉诗兴浓浓，忙命书童碾墨，铺纸执笔，作《归田四时乐》：

其一

春风二月三月时，农夫在田居者稀。

新阳晴暖动膏脉，野水泛滟生光辉。

鸣鸠聒聒屋上啄，布谷翩翩桑下飞。

碧山远映丹杏发，青草暖眠黄犊肥。

田家此乐知者谁，吾独知之胡不归？

吾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

他的思绪飞到了春天的原野：温暖的朝阳洒满了大地，潺潺的流水熠熠生辉，屋檐上斑鸠声声欢唱，桑树下布谷翩翩起舞，红艳艳的杏花辉映着青山，肥嘟嘟的牛仔安眠在草丛，农夫们就在这充满了生机、活力、和平、恬适的氛围中从容劳作……那是多么美好而惬意的事情啊！而到夏天，原野上又是另一番动人的景象：熏风阵阵，草木丛深，麦穗初齐，桑叶正肥，鲜红的石榴花灼灼耀眼，野生的棠梨果缀满了枝头，莺啼宛转，山鸟嘈杂，男女老幼个个心地安详、无忧无虑：

其二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

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

田家此乐知者谁，吾独知之归不早。

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

田园生活是如此美好，诗人不禁暗问自己“胡不归”？叹息自己“归不早”。他早已在颍州买田置产，本希望趁着身体还算强健时致仕归隐，可是岁月蹉跎，如今虽已老去，却依然宦海浮沉……《归田四时乐》原本要写春、夏、秋、冬四首，可是写到这里他突然写不下去了，于是给梅尧臣写了一封短简，请他续作：

闲作《归田乐》四首，只作得二篇，后遂无意思。欲告圣俞续成之，亦一时盛事。

——《与梅圣俞》其四十四

很快，梅尧臣就叫人送来了续作的秋、冬两篇，欧阳修十分高兴，在回信中语带诙谐地说：

承宠惠二篇，钦诵感愧。思之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勾副末接续尔。呵呵。家人见诮：好时节将诗去人家厮搅。不知我辈用以为乐尔。

——《与梅圣俞》其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