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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9 欧阳修终于将宋代古文运动引入了健康发展的轨道
欧阳修终于将宋代古文运动引入了健康发展的轨道

当欧阳修得知那篇令他激赏不已的场试文章出自眉山苏轼时,先是愕然,接着颔首赞道: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原来,一年前,欧阳修就已经认识了苏轼的父亲苏洵,因而对苏轼、苏辙之名也略有耳闻。

那是嘉祐元年五六月间的一天,欧阳修正在家中习书,家人忽然送上一封书信,署名是“眉山苏洵”。欧阳修陡然想起,年前老友吴照邻自蜀来京,曾带来此人的文章,因当时忙着出使契丹,未及细看。他忙放下笔来,展读来信。发现此人的文章,格调高古,气势如虹,既有先秦论说文典范《孟子》的那种雄放恣肆,又能运用抑扬顿挫的笔势,使文章起伏波折,十分耐读,他立即被深深吸引。随信还附有《洪范论》、《史论》等七篇著述,欧阳修一气读来,大有欲罢不能之感,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将来的散文就应该循着这样的方向发展啊!”

几天后,苏洵登门造访,欧阳修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十分诚恳地对他说:

“我这辈子见过的文士很多,其中最喜欢的是尹师鲁(尹洙)和石守道(石介),但是,读他们的文章感觉还是有些不够完美。今天读了你的文章,真是觉得太好了!”

苏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年轻时不喜“声律记问”之学,几次参加科举考试,都落第而返。后来废学游荡,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苦读,广泛涉猎诸子百家之文,“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苏洵《上田枢密书》),学业因而大进。嘉祐元年,他已经四十八岁。这次进京主要是陪同两个儿子苏轼、苏辙前来参加来年的进士考试。

苏洵还带来了雅州知州雷简夫、益州知州张方平的推荐信。雷简夫在信中说:

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恭惟执事(敬称,这里指欧阳修)职在翰林,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洵之穷达,宜在执事。

——雷简夫《上欧阳内翰书》(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引)

张方平也曾对苏洵说:

“以我的名望不足以使您见重于当世,只有得到欧阳永叔的赏识,你才有可能被世人所瞩目。”

欧阳修与雷简夫仅是点头之交,十多年前因苏舜钦的关系彼此认识,但是并无交往;张方平则是欧阳修的政敌,庆历新政退潮时,张方平任御史中丞,曾力攻韩琦、范仲淹等人。但是,面对苏洵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雷简夫不顾交情疏浅而远寄书信,张方平不避宿怨而全力推荐,欧阳修也不因张方平的推荐而视苏洵为异类,三人都表现出“为时惜才”的宏伟胸襟。

见过苏洵之后,欧阳修马上将其著作献给朝廷,并作《荐布衣苏洵状》。荐状中,他高度评价了苏洵的文章与人品:

伏见眉州布衣苏洵履行淳固,性识明达,……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机策》二十篇,辞辨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仕进。苟无荐引,则遂弃于圣时。

接着,他又给富弼写信,引见苏洵:

有蜀人苏洵者,文学之士也。自云奔走德望思一见而无所求,……可否进退,则在公命也。

——《与富文忠公彦国》其二

在欧阳修的大力推崇下,苏洵很快名震京师,士大夫们纷纷传诵他的著作,交口推服;公卿贵戚们也无不争先与他相识。欧阳修颇为自己发现苏洵这一难得人才而欣喜自得,但实在没有想到,这位大器晚成的眉山布衣还将自己的两个儿子调教得如此出众!

礼部奏名之日,考官们拂晓出闱,目睹举子们争相观榜、激动人心的紧张“风景”。圆满完成了选拔人才的重要任务,结束了五十天与世隔绝的生活,欧阳修感到特别轻松:

凌晨小雨压尘轻,闲忆登高望禁城。

树色连云春泱漭,风光著草日晴明。

看榆吐荚惊将落,见鹊移巢忽已成。

谁向儿童报归曰:为翁寒食少留饧。

——《出省有日书事》

霏霏小雨,扫尽凡尘,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入闱那天仍是残冬景象,出闱之时已是万象更新,树色连云,春意盎然,晨光映射,青草生辉,榆荚即将飘落,鸟鹊新巢已成,春天的气息已经弥漫于整个的天地之间。适逢寒食,禁火三日,家家户户都在吃加了饴糖的饧粥,欧阳修乐呵呵地想,不知道贪吃的孩子们会不会记得给老爸留下一小碗呢。

不过,这种轻松愉悦之感很快就被一种暴风骤雨般的重压所替代。奏名试榜贴出之后,那些因善写怪僻之文而知名一时的人物全部名落孙山。于是嚣薄之士,群起闹事,他们趁着欧阳修早晨上朝的时候,将他团团围住,谩骂诋毁,负责都城治安的街司逻吏出面劝说、遣散,也无济于事;有的人还以匿名的方式写《祭欧阳修文》送到他家,咒他该死;更有一些人翻出庆历年间的所谓“盗甥案”,大肆造谣……

眼前的情形,并不出乎欧阳修的意料之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说:

某昨被差入省,便知不静。缘累举科场极弊,既痛革之,而上位不主。权贵人家与浮薄子弟,多在京师,易为摇动,一日喧然,初不能遏。然所得颇当实材,既而稍稍遂定。

——《与王懿敏公仲仪》其三

信中明确指出,写作太学体的生员多是“权贵人家与浮薄子弟”,大都为“趋利竞朋”的“鳣鲂”之辈,早在入闱之初,他就知道会有今天,但他确信自己所选拔的都是栋梁之材,时间会平息一切纷乱,历史将证明他的正确!在《和公仪试进士终场有作》诗中,他也写道:

朝家意在取遗才,乐育推仁亦至哉!

本欲励贤敦古学,可嗟趋利竞朋来。

昔人自重身难进,薄俗多端路久开。

何异鳣鲂争尺水,巨鱼先已化风雷。

诗歌把录取的进士比喻为激荡风雷的“巨鱼”,欣喜快慰之情溢于言表。这一信一诗可以视作欧阳修对这次贡举纠纷的自我总结。

值得庆幸的是,正当欧阳修处境极为艰难之际,仁宗皇帝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奏名以后即是殿试,按例主考官们不能参加;殿试最终决定录取名单和等第。以往历届科考,殿试对礼部的奏名进士“黜落甚多”(元·脱脱《宋史·选举志》),嘉祐二年的殿试却开了取消黜落制的先例。所有礼部奏名的进士,无一例外地为皇帝御试认可,表明中央朝廷对欧阳修以“平淡典要”为衡文标准的肯定和支持,因而获得广泛的社会影响并垂范后世。史书明确记载,这与“进士群辱欧阳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有关。

这次科考所取,隽才精英云集,可以说几乎网罗了北宋中后期政界、思想界、文学界的诸多杰出人物。文学之士有苏轼、苏辙、曾巩,“唐宋古文八大家”的宋六家中,一举而占其半;理学之士有程颢、张载、朱光庭,其首倡的“洛学”、“关学”均为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流派;政界人物有吕惠卿、曾布、王韶、吕大钧等,为王安石新党和元祐旧党的重要人物。

不论当时的风暴来势多么凶猛,这次贡举还是狠狠地打击了盛行多年的不良文风,并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庆历新政”提出的科举改革任务。从此,科场风习幡然转变,“文体复归于正”(清·徐松《宋会要辑稿》)。那位以擅为险怪之语而知名的太学生刘几,痛改前非,彻底摒弃原来自以为是的怪僻文风,两年后改名刘煇,再次参加进士考试,被担任殿试详定官的欧阳修擢为第一。刘煇应试时所撰写的程文在场屋广为传诵,进一步推动了文坛风气的改变。

至此,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唐宋古文八大家”的宋六家齐聚文坛,宋代文学发展步入了第一个辉煌灿烂的高峰时期!

经过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欧阳修终于将宋代古文运动引入了健康发展的轨道,平易自然、流畅婉转成为宋代散文的群体风格,这比之唐代散文更宜于说理、叙事和抒情,成为后世散文家和文章家学习的主要楷模。作为开创一代文风的万世宗师,欧阳修为中国散文史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其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回顾这一漫长而艰辛的奋斗历程,欧阳修十分感慨。从首倡韩文,反对雕琢浮艳的“西昆体”,到吸取宋初以来古文家写作的失败经验,反对险怪奇涩的“太学体”,他无时不在与时尚相抗衡,为此,曾付出过多少惨痛的代价!但是,他矢志不移,坚韧不拔,正如他在《记旧本韩文后》一文中所总结的: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

不追时好,不逐势利,不急名誉,是他领导宋代古文运动走向胜利的重要人格素质,也是他历尽宦海浮沉,而依然初衷不改,保持高尚节操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