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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8 利用科举改革来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是欧阳修由来已久的愿望
利用科举改革来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是欧阳修由来已久的愿望

宋代科举考试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解试一般在秋季,是由各州府或国子监举行的考试,解试通过的考生称“贡生”或“举子”,于次年初春集中到京师参加礼部主持的省试。“贡生”到京后,要向礼部报到,写明家状、年龄、籍贯及参加科举的次数,取得考试资格。考试之日,考生凌晨入场,依次就座,主考官将试题写出后,考生对题目有疑问,可向主考官提出。考场由皇宫侍卫严加看守,黄昏时分才开门放考生出院。考试结束后,由内侍官收取试卷,先交编排官,去掉籍贯、姓名等,另行编号,然后交给封弥官誊写一遍,校对无误后盖上御书院印章,这一过程称为“糊名”,目的是为了杜绝营私舞弊;接着,由初考官初次判卷,定出等第;然后再次“糊名”,由覆考官覆判;随后由详定官启封,以两次判卷的结果决定等第;最后交还编排官,揭去糊名,恢复姓名、籍贯,决定礼部录取的名单,奏闻朝廷,以供殿试最后裁决,这叫奏名,也叫定号。整个过程极为周密复杂而又严肃紧张。在《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一诗中,欧阳修再现了举子们临场答题、考官们衡文判卷的情景: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

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晨光初露,晓风习习,红木几案上香薰袅袅,来自全国各地的应试者们正紧张地埋头答卷,寂静的考场上听不到一点点喧闹。这些考生都是各地选送的精英,一旦礼部考试中式,再经殿试,就将由朝廷授官叙爵。诗歌结尾两句自谦衰病,寄望各位考官审慎、公正,为国家精择贤材。

当时科举场屋中,骈俪雕琢的西昆体时文虽已消歇,但又一种险怪奇涩的“太学体”文风盛行一时。“太学体”的始作俑者,是反对西昆体的健将、欧阳修的同年好友石介。庆历二年(公元1042),他因杜衍之荐,任国子监直讲;庆历四年设太学后,他又任博士,对太学的发展曾起到关键的作用。石介“酷愤时文之弊,力振古道”(《湘山野录》)。有一年,朝廷造十王宫,又封八大王元俨为荆王,有位学生作赋歌咏,写道:

今国家始建十亲之宅,新封八大之王。

石介读后勃然大怒,“鸣鼓于堂”,严加呵责。但他在反对时文拼凑对偶的同时,却助长了僻涩怪诞文风的滋长。早在景祐年间,欧阳修就曾对他这一倾向提出过批评,无奈石介自许太高,根本不能接受。在石介的影响下,太学诸生好新好奇,竟致流于怪诞诋讪、流荡猥琐,有的写出“狼子豹孙,林林逐逐”的僻涩之语,有的自诩“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的怪诞之说,走到了文学的绝路。

“太学体”这个怪胎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现实的文化背景。在古代散文史中本来就存在平易和奇崛两种文风,中唐古文运动时期,韩愈曾指出:

(文)无难易,唯其是尔。

——韩愈《答刘正夫书》

但他本人实际的美学爱好则更倾向于“奇崛”和“难”的方面,他的创作已不免“怪怪奇奇”,其末流更趋于险怪奇涩。到了宋初,不少古文家因反对骈文的浮艳繁丽而追求古奥简要,所作或诘屈聱牙、学古不化,或艰涩怪僻、滞塞不畅。与石介同时的宋祁,所作也有“涩体”之称,其影响实已超出科举场屋的范围。“太学体”继“五代体”、“西昆体”之后,已成为宋代古文运动健康发展的新的障碍。

对这种奇涩的文风,欧阳修一直采取毫不妥协的批判态度。早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他就曾明确主张:

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

——《与张秀才第二书》

景祐年间与石介书来信往,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主要就是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庆历四年出使河东,在绛州作《绛守居园池》一诗,曾斥责韩愈所称道的樊宗师的奇险文风;庆历七年又告诫王安石“勿用造语”,不要机械地模拟韩文。

利用科举改革来实现自己的文学主张,是欧阳修由来已久的愿望。在北宋科举制扩大和完善的历史条件下,科场文风与整个文坛风气声息相通,联系密切,特别在散文领域,往往受到科场文风的影响。这次受命主文,他决心运用手中的行政权力,痛革科场积弊,刷新文风,推动文学革新的进程。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力矫文弊风险很大,但他仍不顾一切严申考场纪律,要求应试文字言之有物,平易自然,凡为险怪奇涩之文者一律黜落!

当时有位太学生名叫刘几,在太学中首屈一指,最喜为险怪之语,是许多青年士子崇拜模仿的对象,这届贡举中夺魁的呼声极高。欧阳修也早已闻知其人,读过他的文章,十分厌恶。这天阅卷,欧阳修看到一篇怪僻得让人难以卒读的文章,最后几句写道:

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欧阳修说:“这一定是刘几的文章。”于是在后面续道:

秀才刺,试官刷。

并用大朱笔从头至尾横抹一道,称为“红勒帛”,又批上“大纰缪”三个字,张贴在墙壁上,让各位考官参观。后来揭去糊名,这篇文章果然出自刘几。

这一年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位考生仅用六百余字简洁明了地论述了以仁治国的思想。文章指出,为政者应“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一方面,赏罚必须分明: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另一方面,又须做到立法严而责人宽: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可赏可不赏时,要选择奖赏,可罚可不罚时,就不要惩罚,因为奖赏重了仍不失为君子,而惩罚重了则流于残忍。总之,无论赏罚,都应本着“爱民之深,忧民之切”的忠厚仁爱之心,这样便可以达到“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文治昌明的理想世界。

梅尧臣最先读到这篇应试文章,大为激赏,立即呈荐给主考官。欧阳修读罢,又惊又喜,深觉文章引古喻今,说理透辟,既阐发了传统的儒家仁爱思想,又富于个人独到的见解,语意敦厚,笔力稳健,质朴自然,颇具古文大家的风采。本想评为第一,名列榜首,但是转念一想:如此出色的文章,除了自己门下弟子曾巩之外,天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人能写得出来。倘若把曾巩取为第一,岂不是有徇私舞弊之嫌吗?于是决定忍痛割爱,使该文屈居第二。可是待到揭榜之日才知道,写作这篇文章的竟是一位来自眉山的考生:苏轼!这位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当时二十二岁,他十九岁的弟弟苏辙,也在这次省试中名列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