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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7 囿居省院,诗歌唱和成了调节受困精神的良药
囿居省院,诗歌唱和成了调节受困精神的良药

嘉祐二年(公元1057)正月六日,欧阳修受命知礼部贡举事[7],仁宗特赐“文儒”二字,以示宠信。同知贡举的还有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梅尧臣为参详官。诏命下达之后,依照惯例,考官随即移居贡院,断绝与外界的联系,称为“锁院”,要等有关考试的事务全部结束,方可出去。这次锁院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至二月底出闱,前后共有五十天。

囿居省院,封闭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好在六位考官全是能文之士,大家“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绝倒”(《归田录》卷二),诗歌唱和成了调节受困精神的良药。大家诗兴浓浓,才思泉涌,竟使“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同上)的景象时呈眼底。

王珪是庆历二年(公元1042)别头试[8]进士,当时欧阳修为试官,彼此有座主门生之谊,十五年后一起较士,实为前所未有的“儒者盛事”(宋·蔡宽夫《诗话》)。他们本人也不禁感慨万千:

诏书初捧下西厢,重棘连催暮钥忙。

绿绣珥貂留帝诏,紫衣铺案拜宸香。

卷如骤雨收声急,笔似飞泉落势长。

十五年前出门下,最荣今日预东堂。

——王珪《呈永叔书事》

昔时叨入武成宫,曾看挥毫气吐虹。

梦寐闲思十年事,笑谈今此一樽同。

喜君新赐黄金带,顾我宜为白发翁。

自古荐贤为报国,幸依精识士称公。

——欧阳修《答王禹玉见赠》

王珪从今日试场景况落笔追溯过去,欧阳修则从过去试场景况返观今日,时间的距离使今昔对比越发显出喜庆的意味,两人共享欢欣慰藉之乐。

集贤殿修撰范镇,是宝元元年(公元1038)进士,和欧阳修一样,也是一位国学、南省皆为第一的奇才。现在共处省闱,对此一段相同的人生辉煌自不能无诗。他赠欧阳修诗云:

淡墨题名第一人,孤生何幸继前尘。

——《归田录》引

对自己继欧阳修之后获此殊荣,自谦亦复自豪!

比起王珪、范镇来,梅尧臣的感触就复杂得多。虽有盖世才华,却科场不顺,直到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过五十之时,才因大臣们的推荐,召试学士院,赐同进士出身。因此一直沉沦下僚,困顿至今。对于欧阳修、王珪的共荣同贵,他既赞叹又钦羡:

今看座主与门生,事事相同举世荣。

——梅尧臣《较艺赠永叔和禹玉》

反思自己和欧阳修昔日原是同辈僚佐,如今却成了上下级关系;但比之三十年来的宦途偃蹇,毕竟有些亮色。十多年前,欧阳修曾作《读蟠桃诗寄子美》,以中唐著名诗人孟郊比梅尧臣:

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

患世愈不出,孤吟夜号霜。

霜寒入毛骨,清响哀愈长。

玉山禾难熟,终岁苦饥肠。

欧阳修认为,孟郊死后,二百年间,无人可与之相媲美,即便是以“郊岛”并称的贾岛,成就也远在其下。梅尧臣可说是继孟郊之后最优秀的诗人,他一生的贫困境遇也与孟郊极为相似。梅尧臣深知欧阳修如此比喻的用心在于替自己扬誉标名,因而引为知己:

荷公知我诗,数数形美述。

……

窃比于老郊,深愧言过实。

——梅尧臣《别后寄永叔》

而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社会政治地位的隆替而言,欧阳修之与梅尧臣,则恰似韩愈之于孟郊,因此至和二年(公元1055)梅尧臣在《依韵和永叔澄心堂纸答刘原甫》一诗中以韩孟比喻欧阳修与自己的关系:“欧阳今与韩相似,……以我拟郊嗟困摧。”今天,有幸与欧阳修同为考官,梅尧臣感而赋诗道:

思归有梦同谁说,强意题诗只自宽。

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

——梅尧臣《和永叔内翰》

虽然自忖比韩孟境况各有所“胜”,但这个比较是在韩孟名位悬殊的前提下作出的,因而对于自己的处身卑微仍不免感伤,“喜”也不过是“自宽”而已。梅尧臣其时是以太常寺博士兼国子监直讲(从七品)受聘为参详官的,在与五位主考官的唱和中,他总时时抹不掉这份低人一等的感觉:

五公雄笔厕其间,愧似丘陵拟泰山。

——梅尧臣《和公仪龙图戏勉》

群公锦绣为肠胃,独我尘埃满肺肝。

强应小诗无气味,犹惭白发厕郎官。

——梅尧臣《较艺和王禹玉内翰·再和》

这些自谦诗才凡庸、诗味不足的诗篇,恰恰是梅尧臣诗中最堪讽咏的篇什,诗歌的优劣原不是跟地位的高下成正比的,通常的情况倒用得着欧阳修的一句话:诗穷而后工!

考官们入闱以后不几天就是元宵灯节,禁令在身,不能外出游赏,好在尚书省东楼十分宏伟壮丽,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宣德门,直到州桥一带,因此正月十五前后几日,他们常常趁着夜色偷偷登楼眺望御街灯火之盛。梅尧臣先作《莫登楼》诗,诸公相与唱和。但后来毕竟登楼,以骋游目,梅尧臣又作《上元从主文登尚书省东楼》三首,欧阳修、王珪等也各作和诗三首,极写上元之夜的繁华。欧阳修《又和》写道:

凭高寓目偶乘闲,袨服游人见往还。

明月正临双阙上,行歌遥听九衢间。

黄金络马追朱阨,红烛笼纱照玉颜。

与世渐疏嗟老矣,佳辰乐事岂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