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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7.4 四五月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欧阳修再次萌生了引退的念头
四五月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欧阳修再次萌生了引退的念头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至和二年(公元1055)正月,立春之后,宫中处处张贴着帖子词[4],透着一股节日的祥和气氛。这天,仁宗皇帝独在宫中批阅奏章,忽觉有些疲累,便放下手中事务在庭院中漫步,早春微寒的气息很快使他精神焕发,正要举步回房,一抬头见御阁上写着:

阳进升君子,阴消退小人。圣君南面治,布政法新春。

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遍,觉得既切合新春节令,又颇具规谏之意,与历来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帖子词大不一样,忙问是何人所作,左右回答说是欧阳学士所作。皇帝将六首帖子词反复读过,又命人将皇后、夫人诸阁中帖子词取来阅读,发现篇篇寓含着委婉的规谏,不禁连声赞叹:

“举笔不忘规谏,真不愧为侍从之臣啊!”

此后,每当翰林学士院有文书送到,仁宗必定询问是何人当值,如果是欧阳修所作,则必定要将文书取来亲自浏览。

作为一名正直的士大夫,欧阳修经历了太多人生挫折,尽管心中时时会有倦怠的情绪涌起,但只要身在其位,就一定恪尽职守,而仁宗皇帝对他的意见也大多能够吸取。不过,四五月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又使他再次萌生了引退的念头。

事情肇端于至和元年(公元1054)十二月,宰相陈执中[5]家一位女奴死了,移送开封府检视,发现尸体上满是伤痕,一时间满城风雨。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是陈执中亲手将女奴打死,一种说将女奴活活打死的是陈执中的爱妾阿张。朝廷命开封府立案审查,先后派齐廓、张昪、崔峄、曹观等人审理案情,可是又先后以各种原因将他们罢去,审案过程中要求追讨物证也被陈执中拒绝。此案拖延到至和二年春,依然没有一个合理的结论,朝廷却突然下令撤消这一案子。这种草菅人命,庇护权臣的做法遭到台谏官们的一致反对。殿中侍御史赵抃说:

若女使本有过犯,自当送官断遣,岂宜肆匹夫之暴、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若女使果为阿张所杀,自当擒付所司以正典刑,岂宜不恤人言公为之庇夫?正家而天下定,前训有之。执中家不克正而又伤害无辜……丞之任陛下倚之而望天下之治定,是犹却行而求前,何可得也?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

可是仁宗不为所动,仍然倚重陈执中为相。仁宗的固执己见引起欧阳修的一番深思。他认为,仁宗的固执根本原因在于“患于好疑而自用”,而这一不良倾向的产生导源于近二十年来的朝政斗争:

近年宰相多以过失因言者罢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既惑,遂成自用之意,以谓宰相当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

——《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

这种心理一旦产生,圣明的皇帝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拒纳忠言、包庇愚相、善恶不辨、黑白颠倒的昏君了。欧阳修将他的这些思考写成洋洋洒洒上千字的一篇奏札,文章尖锐地指责皇帝“好疑自用而自损”,更毫不留情地痛斥陈执中为“谄上傲下愎戾之臣”,敦促皇上“廓然回心,释去疑虑,察言事者之忠,知执中之过恶,悟用人之非”,“罢其政事,别用贤材,以康时务,以拯斯民”(《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

仁宗仍然一意孤行,欧阳修的奏折如石沉大海。作为一名以谏诤为职责的侍从官,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却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欧阳修深感已经没有留任的必要,于是自请出知蔡州(今河南汝南)。六月二日,朝廷果然下达诏令,欧阳修为翰林侍读学士[6]知蔡州。同时出任外州的还有知制诰贾黯。

朝命下达后,许多大臣纷纷上书,要求挽留欧阳修在朝。殿中侍御史赵抃说:

侍从之贤,如修辈无几。……伏望陛下鉴古于今,勿使修等去职,留为羽翼,以自辅助,则中外幸甚。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

知制诰刘敞也说:

吕溱、蔡襄、欧阳修、贾黯、韩绛皆有直质,无流心,议论不阿执政,有益当世者,诚不宜许其外补,使四方有以窥朝廷启奸幸之心。

——同上

在舆论的压力下,仁宗皇帝终于再次出面挽留欧阳修。

六月十一日,陈执中被罢去相位,出知亳州。同时任命文彦博、富弼为宰相。宣布任命的那天,仁宗特意派小黄门数人偷偷观察士大夫的反应,发现满朝文武无不拱手相庆,以为正得其人。几天后,欧阳修面见皇上,仁宗又再次询问朝议如何?欧阳修具实相告,仁宗皇帝十分高兴,得意地说:

“当年商王武丁以梦卜求得傅说为相,今天朕用二相,因众望所归而得之,难道不比梦卜更好吗?”

后来,欧阳修代皇帝批示文彦博的奏章时便将上述谈话敷衍成章:

永惟商周之所纪,至以梦卜而求贤;

孰若用缙绅之公言,从中外之人望。

——《赐新除宰臣文彦博让恩命第二表不允仍断来章批答》

陈执中罢任的诰词也是由欧阳修草拟的。他们两人庆历新政时期就是针锋相对的政敌,皇祐间陈执中知陈州,欧阳修自颍州移守南京,途中依例拜谒,陈执中拒而不见,至和元年后同在朝廷,彼此也互不往来。如今由欧阳修起草罢任诰词,陈执中心想一定没有好话。但是在欧阳修看来,陈执中虽然才具平平,依靠家世和机遇平步青云,在为人上却也有一些可取之处,“在中书八年,人莫敢干以私,四方问遗不及门”(元·脱脱《宋史·陈执中传》),可算是清高自守,在处事上也颇有主见。因此,在诰词中他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这一评语大大出乎陈执中的意料之外,他说:

杜门绝请,善避权势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

——《除授陈执中行尚书左仆射充观文殿大学士依旧判亳州加食邑食实封余如故仍放朝谢制》

“即使是与我相知极深的人,也很难将我的为人处世总结得这么精到,这真是说出了我最真实的本质内涵。”

他还将这份诰词亲自抄录一份寄给好友李师中,并说:

“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了解欧阳修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