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上任还不到半个月，欧阳修又一次成为了流言与阴谋的受害者

至和元年六月，欧阳修抵达汴京，觐见皇帝。阔别十年，当年意气风发、年富力强的庆历谏臣，如今已是“鬓须皆白，眼目昏暗”（《与杜正献公》），仁宗皇帝几乎不敢相认，不禁恻然伤感。他无限关切地询问欧阳修为什么头发白了这么多？离京外任有多少年了？今年多大年纪？当欧阳修提出希望继续到地方任职时，仁宗说：

“这些年来我见人多矣，一般来说做小官时还能直言极谏，一旦名位渐高，则多有顾忌。像您这样刚直敢言的人，还是请不要离开朝廷吧。”

这天，仁宗皇帝赐给欧阳修官服一套。在皇帝的特别关照下，七月十三日，欧阳修被任命为权判流内铨。流内铨是吏部的一个下设机构，负责幕职州县官的考察、选拔、调动等相关事宜，具有一定的实权。

欧阳修既已受命，便将心中诸多思虑一齐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他发现，这些年来，通过科举、门荫等各种途径而具备了做官资格的选人越来越多，而职位却非常有限。待缺者多是孤寒贫乏之人，他们寓居京城等待任命，动辄一年半载，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合适的职位，又往往被权贵之家的子弟亲戚捷足先登。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他立即向朝廷呈上《论权贵子弟冲移选人札子》，主张限制权贵子弟入仕特权，仁宗立即批示，令三班审官依此办理。

这一奏札无疑又一次激怒了那些将以权谋私视为当然的小人，他们没有想到，遭遇了那么多风波与坎坷，欧阳修居然矢志不改。于是，又一个阴谋迅速出笼了。有人伪造了一份署名欧阳修的奏章，奏章中指名道姓地抨击一些炙手可热的宦官，要求仁宗将他们予以淘汰。这份奏章在京城广为传播。很快，欧阳修就稀里糊涂地成为宦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暗中勾结某些朝臣，多方寻找欧阳修的过失，伺机打击报复。几天后，果然找到了一个机会。

翰林学士胡宿与欧阳修私交颇好，他的儿子胡宗尧按例由吏部考察改任京官。材料上报之后，仁宗批示：此人曾犯法，只能按年资逐级提升。原来，胡宗尧此前担任常州推官时，知州擅自以官船借人，宗尧却受牵连，受到过朝廷处分。仁宗召见时，欧阳修提出异议，认为胡宗尧当时所犯过失小，而且已经获得赦免，按照条例规定可以改任京官。

御前会议刚刚结束，弹劾欧阳修的奏章就递到了皇帝的面前。宦官与欧阳修的政敌们群起而攻之，指责他侵夺皇权，徇私枉法。为了平息“众怒”，七月二十七日，朝廷决定罢去欧阳修权判流内铨之职，出知同州（今陕西大荔）。此时离欧阳修走马上任还不到半个月，他又一次成为了流言与阴谋的受害者，又一次重复了十年前的不幸经历！半个多月前，他还在为皇上的关怀感激涕零、为自己壮志衰颓暗暗自责，谁知道一盆冷水又这样猝不及防地泼到了他的头上！一股透彻肌骨的寒意笼罩了他整个身心，看着窗外灰苍的天宇，他情不自禁地唱出了低沉的调子：一年又将过去，肃杀的秋风吹起，天地之间顿时变得辽阔苍茫，那满街的绿槐在寒风中片片凋零。自然界的盛衰变化使他联想到人生的起伏迁转，也许不同之处只在于人生应当有所建树，否则将遭到后世讥嘲与批评。他从小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以拯时济世为己任，虽然出身孤寒，又屡受打击，但依然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岁律忽其周，阴风惨辽敻。

孤怀念时节，朽质惊衰病。

忆始来京师，街槐绿方映。

清霜一以零，众木少坚劲。

——《述怀》

壮年犹勇为，刺口论时政。

中间蒙选擢，官实居谏诤。

岂知身愈危，惟恐职不称。

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

——同上

可是现在，他悲哀地发现，在经历了这一次次坎坷与不幸之后，“丹心皎虽存，白发生已迸”（同上），他失去了当年那种不屈的斗志，欢情索寞，彷徨无着，他期盼着早日退出这是非丛生的官场，过上悠游自适的闲居生活：

何日早收身，江湖一渔艇。

——同上

正当欧阳修心绪黯然准备离京之际，朝廷中众多大臣挺身而出为他辩护。八月二日，判吏部南曹吴充上疏：

修以忠直擢侍从，不宜用谗逐。若以为私，则臣愿与修同贬。

——元·脱脱《宋史·吴充传》引

接着知谏院范镇也多次抗言：“吏部铨选机构接到皇上批示，有不同意见即申述自己的观点，是完全正常的行为。而谗佞之人竟认为这是侵夺皇权，欧阳修因此得罪。微臣担心这样下去会造成一种上下相畏的不良风气，今后还有谁敢议论是非呢？因此，恳请将进谗言者公之于众，处以重罚，并恢复欧阳修的职务！”

仁宗皇帝听到这些意见之后，心中已有悔意。这时，刚刚就任宰相的刘沆也出面请求留下欧阳修与宋祁等人一道修《唐书》，仁宗终于颔首同意，叫刘沆马上颁发任命。刘沆说：

“欧阳修明天将上朝辞行，臣请皇上当面挽留，则恩意出自陛下。”

八月十七日一早，欧阳修上朝，刚入殿堂，还没来得及开口辞行，皇帝便抢先说道：

“休去同州，且修《唐书》。”

不久，翰林学士曾公亮改翰林侍读学士出知郑州，刘沆奏请以欧阳修接替曾公亮权判三班院^[1]。仁宗说：

“翰林学士已有合适人选了吗？”

刘沆说：“正在商量中。”

仁宗说：“欧阳修不仅是一名好的差遣官，也是一名好的翰林学士，可以让他接替曾公亮。”

于是，九月一日，欧阳修由龙图阁直学士擢升为翰林学士，第二天任命为兼史馆修撰^[2]，两个月后差遣管理三班院。宋承唐制，置学士院，其中翰林学士六名，以谏诤为职责，有权参与大臣任免升黜等朝廷重大事宜的讨论，故当时号为“内相”，又称为“天子私人”，是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官。欧阳修第一天入学士院当值，皇帝亲赐官服一套、金带一条、金镀银鞍辔马一匹。学士院中陈列着许多名画，有董羽的水、僧巨然的山、燕肃的山水、易元吉的猿猴等等，“其诸司官舍皆莫之有，亦禁林之奇玩也”（《跋学士院御诗》），每至院中，欧阳修总喜欢在画下徘徊赏玩，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