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整整十七年的艰苦写作，《新五代史》这部皇皇巨著终于基本完成了

欧阳修在颍州居母丧，前后闲居约两年。在此期间，他与外界往来极少，潜心于学术研究。首先，他整理了苏舜钦文集，编成十卷，并作《苏氏文集序》；接着又听从扬州僚友许元的建议，将多年来收集的金石碑帖加以整理，“举取其要，著为一书”（《与刘侍读原父》其二），名为《集古录目》，共写成了八九十篇。在整理这些碑帖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资料可“与史传相参验，证见史实阙失甚多”（同上）。不过，此时他投入精力最多的还是《新五代史》。他将历年所撰《五代史》初稿进行了一番梳理、补缀，分成七十四卷。经过整整十七年的艰苦写作，这部皇皇巨著终于基本完成了！他将书稿分别寄给梅尧臣、曾巩、徐无党等，希望他们提出进一步修改的意见：

深思吾兄一看。如何可得极有义类，须要好人商量。此书不可使俗人见，不可使好人不见。

——《与梅圣俞》其二十三

参酌了众人的意见，他孜孜不倦地反复修改：

《五代史》，昨见曾子巩（即曾巩）议，今却重头改换，未有了期。

——《与渑池徐宰无党》其二

直到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欧阳修去世，这部书才算最后定稿。关于该书的写作，虽然最初曾与尹洙相约合作，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还是由欧阳修独力完成。

我国自古就有私家修史的传统，但隋文帝时下诏禁止私人修史，正史都由官修，因此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是唐以后唯一的一部私修正史。与薛居正等编纂的《旧五代史》相比较，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体现出诸多优长。

首先从史料来看，《旧五代史》成书于宋朝建国后不久，其时大乱初定，图书文献散佚严重，所依据的史料多为五代实录。《新五代史》修撰时，距旧史的成书已经六十多年，通过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努力，寻访、搜集佚书，成批抄写、刻板印刷，文献资料空前丰富，许多新的史料不断被发现，欧阳修充分掌握并大量使用了这些新材料，因此，在《十国世家》、列传人物和少数民族记述等方面，较之《旧五代史》更为充实、丰富。此外，他还对所采用的史料进行了细致的考辨，订正了《旧五代史》和其他史籍的不少错误，同时还对《旧五代史》芜杂的部分作了必要的删削，使得条理更加清楚。

其次就史识而言，《旧五代史》主要依据五代实录，而实录多由当朝人编写，隐讳粉饰的地方较多，编写《旧五代史》的史官又多是五代时的旧臣，他们不加区分地照录了这些文字，因此书中许多记述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同时，《旧五代史》中还充斥着大量“天人感应”的荒诞事迹，对历史兴亡没有作出合符逻辑的阐释。作为在新朝成长起来的一代士人，欧阳修没有任何历史包袱，更不存在与前朝的情感与人事纠葛，对于过往史料，能够更为客观地分析和取舍。而且，欧阳修反对天命，注重人事，认为“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顺于上者”（《司天考序》），力求以史实为依据来分析事件的前因后果，总结历史教训。著名的《五代史伶官传序》就集中地体现了这一难能可贵的历史精神。《伶官传》是《新五代史》中的一篇人物合传，记叙伶人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的事迹。这四人都是后唐庄宗的幸臣。由于“庄宗好伶”，致使朝政腐败，上下离心，祸乱四起。同光四年（公元926），魏州兵变，庄宗亦死于伶人之手。《伶官传序》是传前的序论。文章开宗明义，揭示出全文的主旨：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即考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后唐庄宗李存勖，是西突厥沙陀族人。祖辈助唐有功，赐姓为李。父亲李克用因镇压黄巢起义军有功，封为陇西郡王，后又封晋王。李克用死后，存勖袭封王位，时为后梁开平二年（公元908）。文章写道：据说，李克用临终之际，曾赐给儿子三支箭，说：梁，即朱温篡唐后建立的王朝，史称后梁。李克用和朱温是唐昭宗时的两大军阀，彼此倾轧，朱温曾企图杀害李克用，并先篡唐自立，因此李克用嫉之如仇；燕王是指刘守光，李克用曾向唐朝保荐他为卢龙节度使（管理一路军政民政的长官），又帮助他击败对手，成为幽州留后，后来他却拒绝李克用征兵的要求，彼此发生武装冲突，他战胜李克用后依附于后梁；契丹，是我国北方的一个游牧部族，李克用曾与契丹酋长阿保机拜为兄弟，结为军事同盟，但后来阿保机背弃盟约，与后梁合兵攻打李克用。

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李存勖含泪受命，将这三支象征着父亲遗恨的箭供奉于宗庙，此后每次出兵打仗，即派遣官员用猪羊各一头在宗庙祭祀祷告，恭恭敬敬地取出箭来，装入锦囊，随身携带，冲锋陷阵，胜利归来时再把箭送回宗庙。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公元913年，李存勖的大将周德威打败刘守光，俘获刘守光父子；公元923年，李存勖领兵攻入梁都，梁末帝朱友贞（朱温之子）与部下皇甫麟刎颈自杀。李存勖称帝，建立后唐，那时，他是何等的意气凌云啊！然而：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大功告成之后，李存勖沉溺于享乐，重用伶人和宦官，杀害功臣，内部离心离德，军将纷纷反叛。公元926年，邺都（今河北临漳西）发生兵变，李存勖派养子李嗣源前往镇压，不料李嗣源反被部下推为皇帝，联合邺都乱兵，向京城洛阳进军。李存勖仓皇逃往汴州，而汴州已为乱军占领，不得已中途折回。归途中满目凄凉，精神沮丧，追随他的部将百余人断发向天立誓，表示忠于后唐，君臣相对痛哭，那时境况又是何其衰颓！逃归洛阳后，曾经备受他宠爱的伶人郭从谦煽动军士杀入宫内，李存勖被乱军射死。这段历史令人不禁浩然长叹：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从这一盛一衰、一兴一亡的鲜明对比中，文章自然而然地导出了结论：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整篇文章结构严谨，论证翔实，语言简洁，而行文低昂往复，一唱三叹，极富情韵，既是“简而有法”的史笔，又不失“六一风神”的审美特质。而这也正是《新五代史》的另一优长之处。和司马迁的《史记》一样，《新五代史》不仅是一部杰出的历史著作，同时也是一部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文学著作。

【注释】

[1]先辈：敬语，意思是推崇他登第在同辈之先。一说是长官对尚无功名的读书人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