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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15 欧阳修一生交朋结友,无不以“同道”相期,而与“同利”无缘
欧阳修一生交朋结友,无不以“同道”相期,而与“同利”无缘

南京(今河南商丘)与西京(今河南洛阳)、北京(今河北大名),同为陪都,是北宋时代最为重要的“四京”都会之一。这里聚集着众多致仕归政的名公巨卿,尚在其位的贵臣权要因公因私往来其地的更是络绎不绝。作为此地的知府兼留守,倘若有心夤缘攀附,可说是机会多多。欧阳修却不屑以此为意,所有宾客,一律“待之如一”(欧阳发《先公事迹》),其中唯有一个例外,就是杜衍。

杜衍于庆历七年正月致仕退居南京,已经好几年了。对于这位前辈,欧阳修一直十分敬重。二十二年前,杜衍任扬州知州,二十二岁的欧阳修随恩师胥偃自汉阳前往汴京,途经扬州,“游里市中,但见郡人称颂太守之政,爱之如父母”(《与杜正献公》其二)。那时作为一个落魄的贫寒书生,欧阳修虽然无缘拜见杜衍,但杜衍的名字和德政却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并在心中叹慕不已,“以为君子为政,使人爱之如此足矣”(同上)。此后,在庆历新政前后的风风雨雨中,杜衍更以他的政治主张与气节,赢得了欧阳修的由衷敬意。因此,移知南京后,逢年过节,他都会亲自率领僚属前往杜衍府上问候起居,赋诗唱酬。杜衍自幼清瘦羸弱,若不胜衣,年过四十,须发尽白,此时年近八十,“然忧国之意,犹慷慨不已,每见于色”(宋·叶梦得《避暑录话》)。欧阳修赋诗道:其中颔联“貌先年老”二句,杜衍特别喜欢,经常挂在嘴边反复讽咏。当时人们也一致认为不仅曲尽杜公志节,“虽其形貌亦在摹写中也”(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俭节清名世绝伦,坐令风俗可还淳。

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

四海仪刑瞻旧德,一樽谈笑作闲人。

铃斋幸得亲师席,东向时容问治民。(铃斋:即铃阁,官府办事的地方)

转眼又到了皇祐三年(公元1051)六月,有朋友从汴京来,谈及梅尧臣的近况。皇祐元年,尧臣因父亲去世回乡守制,最近刚刚除服回京,他长期沉沦下僚,官卑禄薄,两年闲居之后,更是家无余资,不得不举债度日。欧阳修闻知心急如焚,忙派家中仆佣连夜进京,给他送去一笔钱财,并附上长诗一首:

凌晨有客至自西,为问诗老来何稽。

京师车马曜朝日,何用扰扰随轮蹄。

面颜憔悴暗尘土,文字光彩垂虹霓。

空肠时如秋蚓叫,苦调或作寒蝉嘶。

语言虽巧身事拙,捷径耻蹈行非迷。

我今俸禄饱余剩,念子朝夕勤盐齑。

舟行每欲载米送,汴水六月干无泥。

——《寄圣俞》

他为好友才高不遇而感叹,更以好友贫贱不移的节操为骄傲,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抱怨道:

朝廷乐善得贤众,台阁俊彦联簪犀。

朝阳鸣凤为时出,一枝岂惜容其栖?

对于这样一位应时而出的杰出人才,为什么朝廷就不能给他一个合适的位置呢?无奈之中,只好归咎于无法解释的命运:

古来磊落材与知,穷达有命理莫齐。

因此,他劝告梅尧臣同时也是劝告自己要放宽心胸,以一种历史的通观来看待眼前的得失:

悠悠百年一瞬息,俯仰天地身醯鸡。(醯[xī]鸡:小虫子,形容人的渺小)

其间得失何足校,况与凫鹜争稗稊。

长期沉沦下僚,梅尧臣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深知在市侩们的势利眼光下:

蛟龙失水等蚯蚓,鳞角虽有辱在泥。

——梅尧臣《依韵和永叔见寄》

许多青年时代的朋友,随着他们地位的迁转,早已疏远冷漠,唯有欧阳修能超越这一切现实的利害,二十年来,情谊不改。这种终始不变的真挚友情,令梅尧臣十分感动,他说:

生平四海内,有始鲜能终。

唯公一荣悴,不愧古人风。

——梅尧臣《涡口得双鳜鱼怀永叔》

在《朋党论》中,欧阳修曾说过: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这一断语可说是对世事的洞明之见、对人情的练达之解。他一生交朋结友,无不以“同道”相期,而与“同利”无缘。对于被排挤的退休宰相杜衍是如此,对于怀才不遇、沉沦下僚的好友梅尧臣是如此,对于“以刚直不能事上官”(元·脱脱《宋史·刘恕传》)而辞官归隐的同年进士刘涣也是如此。刘涣字凝之,天圣八年与欧阳修同年及第,时任颍上(今属安徽省)县令,官太子中允,因为性情刚直,一再遭到上官的压抑,年方五十便决心弃官还乡,筑室于庐山之阳的南康(今江西星子县)。回乡途中,路过南京,欧阳修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作抒情长诗《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诗歌效仿李白诗风,以丰富的想象与瑰丽的笔调,描摹庐山巍峨高耸的雄姿、奇幻多变的景色,烘托朋友的绝世殊俗与怀才不遇,抒发了内心的慷慨不平之气,表达了他对刘涣品节的高度推崇,豪情澎湃,磊落跌宕。诗歌结尾写道:

君怀磊砢有至宝,世俗不辨珉与玒。

(磊砢:形状奇特的石头,这里指才情不凡。珉是似玉非玉的美石,玒是美玉)

策名为吏二十载,青衫白首困一邦。

宠荣声利不可以苟屈兮,

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气兀硉何由降?

(兀律[lù]:岩石突兀不平稳,这里指意气难平)

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这首抒情长诗是欧阳修的得意之作,他平生不喜自我标榜,据说他晚年却有一次喝醉酒后曾对儿子们说:

“我这首《庐山高》呀,他人写不出,唯有李太白写得出。”

诗歌写成后,欧阳修曾在给梅尧臣的信中提及,但没有随信附寄诗稿,青年诗人郭祥正倒是从别的途径已经先睹为快了,并已倒背如流。一天,郭祥正去梅尧臣家闲谈,尧臣说:

“近得永叔来信说,作《庐山高》诗送刘同年,自以为得意。恨未见此诗。”

郭祥正微微一笑,张口就背:

“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

梅尧臣听罢,击节叹赏道:

“即使让我再学作诗三十年,也不能写出其中的一句!”

郭祥正又背诵了一遍,梅尧臣不禁心醉神迷,忙叫家人摆上酒菜,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诵诗,“酒数行,凡诵十数遍”(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最后梅尧臣也背得滚瓜烂熟了,两人当日“不交一言而罢”(同上)。第二天,梅尧臣命书童给郭祥正送去新诗一首,诗中写道:

一诵《庐山高》,万景不可藏。

……

设令古画师,极意未能详。

——梅尧臣《依韵和郭祥正秘校遇雨宿昭亭见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