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任地方官后，欧阳修对民间疾苦的了解越来越深

闲雅从容之中，光阴倏忽，转眼又到了皇祐二年（公元1050）三月。这年春季，全国大面积干旱，三月七日，朝廷诏令各地官员祭祀天地神灵，祈求甘雨。自去年到任之后，欧阳修即组织民众“筑陂堰以通西湖，引湖水灌溉民田”（《正德颍州志》），防患于未然，因此今年颍州的旱情还不算特别严重，不过接诏之后，他仍亲自率领僚属前往城郊的张龙公庙祈雨。祈雨归来，曙光初现，一望无际的湖面上烟波浩淼，湖边的草树在雾气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地妩媚多姿，欧阳修不禁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清晨驱马思悠然，渺渺平湖碧玉田。

晓日未升先起雾，绿阴初合自生烟。

身闲始觉时光好，春去犹余物色妍。

更待四郊甘雨足，相随箫鼓乐丰年。

——《祈雨晓过湖上》

怀着无比愉快的心情，他期待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半个时辰之后，祈雨的队伍回到城中，天色已经大亮，欧阳修正在轿中闭目小憩，忽听人声鼎沸，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他忙问属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属下说今天官府散卖酒糟，远近乡民闻讯前来争购。欧阳修不禁心头一沉，满心的惬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按照当时的规定，酒由政府专卖，各州城之内都设置专门机构负责酿酒。乡村偏远地区允许民间酿酒，但要收取高额利税。官府从农民手中征收糯米，雇人酿酒，以沽酒专卖博取厚利，升斗计较，秋毫不遗，再将废弃的酒糟散卖给没有粮食熬过冬春的农民，还自以为是为民众办好事。这种人人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却让欧阳修感到十分痛心，回到衙门，他写下《食糟民》一诗：

田家种糯官酿酒，榷利秋毫升与斗。（榷：què。榷利：专卖之利）

酒沽得钱糟弃物，大屋经年堆欲朽。

酒醅瀺灂如沸汤，东风吹来酒瓮香。（瀺灂：chán zhuó，酒醅冒泡的声音）

累累罂与瓶，惟恐不得尝。

官沽味醲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

不见田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

还来就官买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

诗人从中感受到一种社会的不公，并以对比的手法鲜明地揭示出这种不合理的现实。接着，诗歌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包括自己在内的官吏阶层：

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

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

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

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

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

作为百姓的官长，官吏们衣租食税，不亲劳动，理当秉承养育百姓、行为得当合理的仁义之道，说话应该使居上位者了解民情，做事应该让底层的百姓得到实惠，而实际的情形却是既不能富国也不能裕民，难道不应该引以自责吗？全诗叙事、抒情、议论相结合，真切而生动，平易而深刻，反映了农民痛苦的生活，同时也表现了诗人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愧疚。

几任地方官后，欧阳修对民间疾苦的了解越来越深，这种不安和愧疚也常常在他的心头浮现。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曾写道：

汝阴西湖，天下胜绝，养愚自便，诚得其宜。然尸禄苟安，何以报国？感愧！感愧！

——《与韩忠献王稚圭》其八

可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也只能在制度许可的范围之内，尽自己所能为百姓做一些事情，而无力彻底地改变现状。

也许是欧阳修的至诚之心感动了上苍，四月间，颍州境内普降甘霖，雨势虽然不大，却绵延整日，欧阳修欣喜雀跃，作《喜雨》诗：

大雨虽滂沛，隔辙分晴阴。

小雨散浸淫，为润广且深。

浸淫苟不止，利泽何穷已。

无言雨大小，小雨农尤喜。

这是一场真正的及时雨，越冬的小麦刚刚收割完毕，禾稻正要插秧，一场好雨之后，可以想象新禾的长势一定喜人，丰收在望，怎能不令人格外兴奋？

宿麦已登实，新禾未抽秧。

及时一日雨，终岁饱丰穰。

夜间听着小雨潺潺，清晨起床只见雨后的朝阳也透着一股宜人的凉意，原野上明净如洗，青翠的草木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熠熠生辉：

夜响流霡霂，晨晖霁苍凉。

川原净如洗，草木自生光。

村子里，男女老少无不喜气洋洋，孩子们盼着瓜果快点长大，大人们则不时惬意地张望着越涨越高的池塘……虽说农家的生活十分辛苦，可是这种久旱逢雨的喜悦怕是那些没有经历过这种辛苦的人们所难以体会得到的：

童稚喜瓜芋，耕夫望陂塘。

谁云田家苦，此乐殊未央。

接下来的日子州府里充满了离别的气氛。六月，吕公著任满回京，焦千之随之同往；接着，推官张洞应晏殊征辟前往永兴军经略司任掌书记；七月十三日，欧阳修也接到了新的任命，改知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兼南京留守司事。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玉楼春》

烟波浩淼的西湖曾经留下过他们多少美好的回忆，今天大家却在这里依依惜别。微风中，乐声悲切，那些美丽的舞女也被这离愁感染，一杯接着一杯，直喝得双颊飞红。晶莹泛绿的美酒伴着动人的舞曲，令人如醉如痴，然而，这一切很快就将过去，明天他们将各自踏上征程，开始一次新的漂泊。西湖的风月，迷人的画桥将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深处。

告别颍州，除了深深的依恋，欧阳修的心中更多了几分对仕途的倦怠情绪。政治上所承受的一次次诬陷打击，给予他太多太重的刺激；近年来朋辈的凋零、自身的疾病以及老母的衰颓，更使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短暂：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圣无忧》

贬谪滁州时即已萌生的壮志消磨之感，此时似乎逐步演化为致仕归隐的深切愿望了。多年以后，在一篇回忆文章中他追溯初至颍州时的心情说：

皇祐元年春，予自广陵（即扬州）得请来颍，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而有终焉之意也。

——《思颍诗后序》

当时，他已在心中暗暗决定，将来一定要在这里买田置产，以做退归之计。这种想法随着他离开颍州越远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赴应天府途中，在写给颍州僚属的信中，他说：

道途无阻，行已及陈，时时得雨，舟中不热。自过界沟，地土卑薄，桑柘萧条，始知颍真乐土，益令人眷眷尔。

——《与张职方》

皇祐二年（公元1050）七月二十四日，欧阳修抵达应天府，在循例所作的《南京谢上表》中他也坦言道：

念报效之未伸，敢不竭忠而尽瘁；

困风波之可畏，则思远去以深藏。

第二年，他还写信给梅尧臣，明确吐露了自己这一番心迹：

壮心销尽忆闲处，生计易足才蔬畦。

优游琴酒逐渔钓，上下林壑相攀跻。

及身强健始为乐，莫待衰病须扶携。

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

——《寄圣俞》

他与梅尧臣相约，要趁着尚未全然老迈衰迟的时候，一同归隐颍州，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