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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13 除了撰写《新五代史》,长期以来,欧阳修还在坚持不懈地研究《易经》、《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
除了撰写《新五代史》,长期以来,欧阳修还在坚持不懈地研究《易经》、《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

“人生多因循!”(《与王恪公》其二)在写给王拱辰的一封信中,欧阳修情不自禁地这样感叹。《新五代史》的写作至今已经绵延十三年了。十三年间,政务、灾祸、疾病不时困扰着他的身心,使他很难长时间沉潜于其中。来到颍州后,一则较为闲静,二则周边环绕诸多博学之士,得以“求得少许所缺书”(同上),因此,他又可以专心地写作一段时间了。在写作过程中,每遇疑难,他总是和刘敞讨论,已经写成的书稿,也让刘敞先睹为快。欧阳修一向认为历史的记录应该像《春秋》一样,对那些“可以垂劝戒示后世”的君臣善恶功过与朝廷百事,“直书而不隐”(《论史馆日历状》)。可是,在五代那样一个充满战乱与动荡的年代,“兴亡两仓卒,事迹多遗欠”(《答原父》),许多文物资料都已遗失,历史事迹的考证困难重重,因此,他常常如履薄冰,希望刘敞多多提出修改意见:

闻见患孤寡,是非谁证验?

尝欣同好恶,遂乞指瑕玷。

——《答原父》

刘敞认为,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做到了“是非原正始,简古斥辞费”(刘敞《观永叔五代史》),叙事客观,议论公正,而语言简练准确,是一部可以千古流芳的皇皇巨著。

除了撰写《新五代史》,长期以来,欧阳修还在坚持不懈地研究《易经》、《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从贬谪夷陵时期开始,他就抱着疑古惑经的态度,力辟汉儒以来对经书的种种曲说,强调撇开传注直接“师经”,写下了一系列专题论文,其中许多观点,颇为惊世骇俗,例如关于《春秋》“获麟”一事的解释。

《春秋》是一部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国国史修订而成。所记之事起于鲁隐公元年,止于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共二百四十二年。叙事多极简略,以用字为褒贬。传《春秋》的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其中《左氏》详事实,《公羊》、《谷梁》论义理,自汉以来,春秋学就成为儒家经学的一个重要门类。包括《公羊》、《谷梁》在内,历来研究《春秋》的学者都认为孔子作《春秋》始于隐公止于“获麟”,一定大有深意,因为麟是一种吉祥的兽类,有的认为孔子因见麟而作《春秋》,有的认为孔子作《春秋》因获麟而绝笔,等等。欧阳修却不认同于这些说法,他在《春秋或问》中写道:

孔子……得鲁《史记》自隐公至于获麟,遂删修之。其前远矣,圣人著书足以法世而已,不穷远之难明也,故据其所得而修之;孔子非史官也,不常职乎史,故尽其所得修之而止耳。鲁之《史记》则未尝止也,今《左氏》经可以见矣。

他认为,孔子著书极为慎重,没有史料的依据,没有事实的核对决不轻易下笔,因此才能成为万世之法。获麟一事与孔子所作《春秋》的起止时间,并不具必然因果关系,之所以起于隐公止于获麟,完全取决于孔子当时所掌握的史料。隐公之前因年代久远,有关史料难以核实,所以删去不用;“获麟”之后因孔子不在史官职位上,史料也不能及时得到,所以不再涉及。反复探讨《春秋》何以起于隐公止于获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义在《春秋》,不在起止”。这个例子说明,囿于传统只能使人们对《春秋》的理解越来越误入歧途,即便是《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有诸多对《春秋》的误解:

夫传之于经勤矣,其述经之事,时有赖其详焉,至其失传,则不胜其戾也。其述经之意,亦时有得焉,及其失也,欲大圣人而反小之,欲尊经而反卑之。

可以说,“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因此,当代研究《春秋》以及一切先儒经典的学者,应该具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来重新审视前人的传注:

取其详而得者,废其失者,可也;嘉其尊大之心,可也;信其卑小之说,不可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欧阳修这种“据经废传”、疑古疑经的治学方法,在思想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有的反对,有的疑惑,有的赞成。庆历新政时期,在范仲淹等人的支持下,他又将这种学风引入科场,所作策问大都以疑经为题,对青年一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皇祐元年的新科进士姚辟就是这样一位青年学者,欧阳修称赞他“超然出众见,不为俗所牵”(《获麟赠姚辟先辈[1]》),希望他将来能够力剿众说,堵塞歧路,将经学研究引入正途。并谆谆告诫道:

正途趋简易,慎勿事岖崎。

著述须待老,积勤宜少时。

苟思垂后世,大禹尚胼胝。

——《获麟赠姚辟先辈》

研究经学务求平实,不可一味追求新奇怪异之说,著书立说应以老年为宜,但青年时代就该辛勤积累,要想著述流传后世,就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作为个中之人,欧阳修深深体会到,从事学术文化事业不仅需要胆识、勇气和毅力,更需要忍受常人所难以忍受的辛劳与寂寞,所以孔子说: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通常人们仅仅从理性上知道学术文化事业的可贵,未必就肯去追求;能“好之”才会积极去追求。但是,因“好之”而去追求,自己与这事业仍然是有差别,有区分的,有时会因懈怠而与之分离。只有达到“乐之”的程度,学术文化与自身才融为了一体。因为乐是通过感官而来的快感。感官的生理作用,不仅不再与理性所追求的事业发生冲突,反而能转化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助力,推动着你融入其中。那时,你会感到世间一切声色利禄都无法与之相比。但是,无论是谁,只有经过持之以恒的艰苦努力,才能最后达于“乐”的最高境界。这些都是欧阳修最切实的感受,他曾多次诚恳地将这感受告知青年学子,希望他们趁着年少尽快培养出对于文化的真正乐趣。他说:

乃知文字乐,愈久益无厌。

吾尝哀世人,声利竞争贪。

哇咬聋两耳,死不享《韶》、《咸》。

而幸知此乐,又常深讨探。

——《读梅氏诗有感示徐生》

在他看来,那些一生沉沦于声色利禄之中而未曾体会到文字之乐的人,就像失聪的聋人至死不能欣赏到美妙的音乐一样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