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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11 正当欧阳修备受疾病折磨时,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刚满四十一岁的苏舜钦在苏州病故
正当欧阳修备受疾病折磨时,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刚满四十一岁的苏舜钦在苏州病故

常言道:“人到中年百病攻。”欧阳修从小体质孱弱,年过四十后,更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年冬天,由于火热内盛,身体百般不适。有人跟他说,这是因为体内阴阳不调,水火未济,应该以道家“内视之术”来进行调养。不知是教导有误,还是所学不当,欧阳修施行内视之术不到一个月,忽然感到双眼剧痛,有如刀割,“不惟书字艰难,遇物亦不能正视”(《与王文恪公乐道》其一),差点造成双目失明。后来经过治疗,虽然有所好转,但终究难以恢复如初,“眼瞳虽存,白黑才辨”(《颍州谢上表》),恼人的眼病从此伴随着他的后半生。好在他一向豁达,并不特别以此为意,曾作诗自嘲道:

洛阳三见牡丹月,春醉往往眠人家。

扬州一过芍药时,夜饮不觉生朝霞。

天下名花唯有此,樽前乐事更无加。

如今白首春风里,病眼何须厌黑花。

——《眼有黑花戏书自遣》

正当欧阳修备受疾病折磨时,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刚满四十一岁的苏舜钦在苏州病故。欧阳修把讣告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仍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刚收到苏舜钦寄来的唱和诗作。可是眼前白纸黑字以及苏家报丧的仆人悲戚的面容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哀哀子美,命止斯邪?小人之幸,君子之嗟!

——《祭苏子美文》

深哀剧痛一时袭来,欧阳修禁不住泪下如雨,许多往事浮上心头:

他想起天圣七年两人初相识时,风华正茂、壮怀激烈,共同的志趣使他们一见如故,结下终生不渝的真挚友情……

他想起景祐元年聚首汴京,一群朋友“争歌《白雪曲》,取酒西城市”(《闻梅二授德兴令戏书》),青春飞扬,放浪无羁……

他想起自己初贬夷陵,苏舜钦远寄书简,称许他“大议摇岩石,危言犯采旒”(《闻京尹范希文谪鄱阳,尹十二师鲁以党人贬郢中,欧阳九永叔移书责谏官不论救而谪夷陵令,因成此诗以寄且慰其远迈也》),并鼓励他善处逆境,“莫赋畔牢愁”……

他想起“庆历新政”期间,在政治与文学领域,他们同心携手,壮志凌云……

他更想起庆历四年那个阴霾密布的冬季,苏舜钦遭遇重谴,含恨离京……四年来,他们远隔天涯,一样经历了自我救赎的精神炼狱,实现了人格境界的进一步升华。当欧阳修在滁州的山水中与民同乐时,苏舜钦废居苏州,筑沧浪亭以抒怀抱。在《沧浪亭记》一文中,苏舜钦以挥洒的文笔描述了自己安适自得的心境: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苏舜钦《沦浪亭记》

欧阳修读罢,激赏不已,对那座辐射着好友人格精神的山水园林悠然神往: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

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

——《沦浪亭》

他想象着那青翠的山冈环绕着一汪野水,自然清雅,人迹罕至。春天里老树纷纷发出新芽,显示出勃勃生机;夏天新竹渐渐成荫,送来阵阵清凉;水际山涯,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栖息、啼鸣,自在悠闲:

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

新篁抽笋添夏影,老枿乱发争春妍。

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啾喧。

——同上

其实这里曾经是五代时吴越国主的近亲孙承右的池馆,如今早已荒废,极少有人光顾。苏舜钦偶然路过时,发现“草树郁然,崇阜广水”(苏舜钦《沦浪亭记》),与城中风景大不相同,他在水边找到一条被杂花修竹掩映的小路,沿路东行,看到一片三面环水的荒僻空地,其间古木苍苍,极为幽静。这一发现令他喜出望外,徘徊不忍离去,于是花四万钱将这块地买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同上)。欧阳修设想,月白风清之夜,水天一色,沧浪亭的风景该是怎样地令人迷醉啊?

风高月白最宜夜,一片莹净铺琼田。

清光不辨水与月,但见空碧涵漪涟。

——《沦浪亭》

这么优美的风景,确实是天地间的无价之宝,而苏舜钦只花了四万钱就买到了,或许是上天同情他坎坷不遇的身世,特意将这个地方给了他吧?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又疑此境天乞与,壮士憔悴天应怜。

——同上

当时苏舜钦所遭受的是削除官职的处罚,比一般贬谪为重,但欧阳修相信:

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

——同上

才华盖世的苏舜钦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因此,山水自然、新诗美酒都不过是他暂时用来打发时光的东西。果然,不久苏舜钦就被起用为湖州长史,虽然只是州府属官,但毕竟重新步入了仕途,欧阳修为好友感到由衷地高兴!谁知这么快,他的人生之路就已走到了尽头……

四年后,欧阳修从杜衍家里得到了苏舜钦的全部遗稿,亲自加以整理抄录,编辑成十卷,并作《苏氏文集序》。文章将苏氏文集比为金玉,给予高度评价:

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消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

他说,这些文章就像金玉一样,无论被抛弃埋没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腐烂消失。即使一时遭到冷落忽视,也必定有人把它珍藏起来传于后世。它的文采意气,虽遭冷遇,不能尽掩。欧阳修认为,文章是“立言”不朽的事业,一代文章的兴盛除了政治条件外,更需要有一大批有识有才的作者共同努力。回顾历代文章与政治的盛衰演变,他深感人才难得:

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

自古太平时候少,动乱时候多,有幸国家大治,而文章又往往达不到鼎盛。如唐太宗贞观之治,几乎可与尧舜禹三王时代相媲美,却不能革除六朝浮靡的文风,过了百余年,才有韩愈、李翱等人出现,推动文学走向兴盛。因此,倘若有这样一些优秀的人才,有幸出生在太平盛世,人们怎能不加倍地珍重爱惜呢?宋朝自建国至今,将近百年,社会稳定,天下太平,而苏舜钦这样一位难得之才,生逢盛世,却“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怎能不令人叹息流泪!那些肩负重任、应该为国家培育贤材的当政者无疑是难辞其咎的!尽管欧阳修比苏舜钦年长一岁,但学古文却还在其后。早在天圣年间,浮华的时文风靡一时之际,苏舜钦就与穆修一起“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为北宋古文运动的兴起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欧阳修对此极为钦佩,称许他为特立独行之士。整篇文章充满了对亡友独立自守、不趋时俗的人品文品的由衷赞赏,并为他抱屈于世、英年早逝深感不平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