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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8 对于众多的青年士子来说,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人格精神上,欧阳修都具有无与伦比的感召力
对于众多的青年士子来说,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人格精神上,欧阳修都具有无与伦比的感召力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此时,欧阳修的内心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锋芒与锐气在渐渐地收敛、减退。虽然说“四十未为老”(《题滁州醉翁亭》),但世事维艰,时节消磨,仍使他偶尔会发出“我从多难壮心衰”(《希真堂手种菊花十月始开》)的感慨。尤其是在阴云笼罩的秋日,听户外落木萧萧,鸟群在寒风中四散惊飞,那种人生短暂、个体渺小无力的感觉便格外强烈地充盈于内心。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这首《临江仙》词是为一位即将远赴阆州(治所在今四川阆中)任通判的同年所作。上片以今昔对比的手法,写出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世感慨;下片以景寓情,抒发客中送客、漂泊难堪的伤感情怀。复杂的生活感受,难言的今昔之感,统统蕴含在深深的叹息之中,真切地表达了词人忧患凋零中的倦怠与衰颓。

然而,欧阳修终究是不甘于消沉的。在《新霜二首》其二中他写道:

荒城草树多阴暗,日夕霜云意浓淡。

长淮渐落见洲渚,野潦初清收潋滟。

兰枯蕙死谁复吊,残菊篱根争艳艳。

青松守节见临危,正色凛凛不可犯。

芭蕉芰荷不足数,狼藉徒能污池槛。

时行收敛岁将穷,冰雪严凝从此渐。

咿呦儿女感时节,爱惜朱颜屡窥鉴。

惟有壮士独悲歌,拂拭尘埃磨古剑。

乌云笼罩的深秋,兰枯蕙死,万物萧条,唯有青松昂然挺立,不惧风霜,它风姿凛然,何尝像平常小儿女感时伤逝,对镜悲秋?恰似那待时奋起的壮士悲歌慷慨,拂尘磨剑!诗歌透露出欧阳修壮心未泯,仍然希望有所作为。

强烈的现实感慨使欧阳修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反思历史的必要性。景祐二年即已开始撰写的《五代史》,由于庆历三年以来全身心投入政治革新运动而一度搁置,如今“负罪谪官,闲僻无事”(《免进五代史状》),他又重理旧稿,潜心著述,在对历史资料的搜罗爬剔中更清晰地洞见现实的痼疾所在。

与此同时,他还以巨大的热忱辅导那些远道前来求学的士子,给予他们无私的提携。对于众多的青年士子来说,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人格精神上,欧阳修都具有无与伦比的感召力。尽管滁州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但丝毫也不能阻隔他们追随欧阳修的决心。庆历六年三月,每隔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揭榜之后,状元贾黯随即远寄书信,表达自己对欧阳修的由衷敬意,此后,在宋代政坛上,贾黯以敢于言事、立朝介直而著称;同时登第的谢景初,则利用中第后等待任命的时间全心整理编辑姑父梅尧臣的诗集,并驰书滁州,请欧阳修作序,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留下了一篇影响极为深远的理论文献;而另一名进士魏广在任命为荥阳主簿之后,赴任途中更是不远千里,绕道滁州拜访欧阳修:盘桓弥月,临别之时,欧阳修作诗相赠,并致信晏殊,力加引荐……常言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现实社会是极为功利而又冷酷的。如今,欧阳修可谓时运不济,处于人生低谷之中,而这些年轻人却全然不以世俗的价值标准相取舍,对此欧阳修深有感慨,在《送孙秀才》一诗中他写道:

卓荦东都子,姓名闻十年,

穷冬雪塞空,千里至我门。

——《送荥阳魏主簿广》

高门煌煌焃如赭,势利声名争借假。

嗟哉子独不顾之,访我千山一羸马。

……

时之所弃子独向,无乃与世异取舍。

当年,这位孙秀才骑着一匹瘦马跋山涉水前往滁州,途中不慎翻船落水,所带文稿损失大半。对于这些不慕荣华、好学上进的青年人,欧阳修一向十分珍爱,恨不能竭其所有,给予他们以最大的帮助,他常常感叹:

问子之勤何所欲?自惭报子无琼瑰。

非徒多难学久废,世事渐懒由心衰。

——《送章生东归》

迟迟顾我不欲去,问我无穷惭报寡。

——《送孙秀才》

他觉得,几年来,复杂的朝政斗争分去了太多心力以致学问荒疏,坎坷的人生际遇也使得锐气日减,因而总是担心自己误人子弟。对于晚辈投寄的每一篇文章他都认真地阅读,并择取其中优秀之作编为一集,名曰《文林》。

在众多的及门弟子中,欧阳修最欣赏、也最牵挂的仍然是曾巩。庆历二年曾巩落第回乡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庆历六年的科举考试,曾巩因病未能参加,欧阳修闻知,连忙寄信慰勉。庆历七年六月,曾巩的父亲曾易占奉召进京,曾巩侍父北上,八月抵达金陵,自宣化渡江到滁州拜见欧阳修,师生久别重逢,无限欢喜。当时,欧阳修在丰乐亭东面几百步之处,新建了一座凉亭,名为“醒心”,中秋之夜,亭中赏月,即命曾巩作《醒心亭记》。正如清代学者张伯行所说:

《丰乐亭记》,欧公之自道其乐也;《醒心亭记》,子固能道欧公之乐也。然皆所谓有“后天下之乐而乐”者。结处尤一往情深。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五

这篇文章,从精神境界到为文旨趣,都深得欧阳修散文之三昧。

曾巩在滁州住了将近二十天,每日里和老师一起谈诗论文,十分惬意。这次,他还带来了同乡好友王安石的诗文。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庆历二年(公元1042)进士,比曾巩小两岁,当时担任鄞县知县。景祐三年(公元1036),曾巩与他在汴京相识,一见如故,谈古论今,十分投契。庆历四年(公元1044),曾巩致书欧阳修,向他推荐王安石:

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指欧阳修)无足知我也。”

——曾巩《上欧阳舍人书》

希望欧阳修“进之于朝廷”(同上)。然而因欧阳修正任河北都转运使离京,这封信没有结果。后来,曾巩又作《再与欧阳舍人书》,再次推荐王安石。而不久欧阳修贬知滁州,也无缘荐引,王安石的名字却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如今遍读王安石历年所作诗文,欧阳修“爱叹诵写,不胜其勤”,将其中很多篇章选入《文林》。不过王安石的文章也存在一些问题,如思路不够开阔,喜欢生造词语,求新求怪,欧阳修托曾巩委婉地转达了自己的意见,曾巩遵嘱如实转告给了王安石:

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

曾巩刚走不久,九月间,徐无党兄弟又接踵而至。徐无党是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庆历二年开始跟随欧阳修学习古文,其后欧阳修通判滑州、应诏回京,又出使河东,徐无党始终不离左右,直到庆历四年秋冬才告辞回乡。徐无党的文章以质实见长,本人的兴趣偏重史学,后来为欧阳修所撰的《新五代史》作注,清代学者黄宗羲称其“妙得良史笔意”(清·全祖望《宋元学案·庐陵学案》)。这次,他带着弟弟徐无逸专程来滁州拜望老师。初到滁州,但见青山绕城,泉水潺潺,幽静的山崖怪石嶙峋,徐氏兄弟觉得十分新奇,可是,没过多久便有些厌倦了,就好像欣赏一幅清丽的山水画,看过之后就该收起来。他们不禁暗想,这么荒凉简陋的穷州,自己不过是短暂逗留,即已感到如此寂寞难耐,不知道老师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岁月的?联想起《醉翁亭记》、《琅玡山六题》等诗文作品,洋溢于字里行间的安详自得,更使他们对老师充满了无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