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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7 身在滁州的欧阳修闻知石介身后奇冤,悲愤难抑
身在滁州的欧阳修闻知石介身后奇冤,悲愤难抑

其实,在那个时代被排挤、被压抑的才志之士又何止梅尧臣一人?欧阳修本人如此,对有宋一代思想学术产生了深远影响的石介,更是一个极为典型的例子。在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和欧阳修一样,石介所承受的已不仅仅是一般的排挤、打击,而是一次次恶毒的诬陷与迫害。庆历四年秋,他陷身于保守派夏竦一手制造的假诏书案的可怕阴谋中,被迫辞去国子监直讲回到故乡山东奉符县徂徕山,一年之后因病去世,年仅四十一岁。

庆历五年十一月,有个叫孔直温的人因谋反罪被诛,抄家时发现石介生前与他有过诗书往来。当时石介去世已经四个多月,然而,夏竦之流却并不因此放弃对他的迫害,煞有介事地散布流言说,石介只是“诈死”,其实是由知郓州兼京西路安抚使富弼派往契丹,勾结外敌,图谋起兵,倾覆大宋王朝。仁宗闻言,大惊失色,忙罢去富弼京东安抚使之职,又诏令兖州,开棺验尸,以确定石介的存亡。人死之后还要被开棺露尸,对于厚生重死的古代中国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当时杜衍知兖州,当他念完诏令,众僚属一时噤若寒蝉,没有一人敢开口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掌书记龚鼎臣挺身而出,愿以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石介确实已经去世。杜衍连连点头,一边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稿说:

“我已决定出面担保石介。但你年纪轻轻,却能见义勇为,前途不可限量。”

杜衍奏上,仁宗也就没有再加追问。后来,与契丹交界的北部边境安然无事,谣言不攻自破,富弼官复原职,由郓州移知青州,担任京东路安抚使。石介的妻儿则仍被羁管池州。

可是夏竦并不就此罢休。庆历七年三月,夏竦出任枢密使,不久即在仁宗耳畔大进谗言,说石介上次游说契丹没有成功,又被富弼派往登州、莱州勾结金坑暴徒数万人叛乱。朝廷再次下令发棺验尸。

当负责监督发棺的中使带着诏令来到石介的家乡兖州奉符县时,杜衍已经致仕离任,提点刑狱吕居简对中使说:

“倘若我们破冢发棺,结果发现石介确实已死,那时该怎么办呢?那就是朝廷无故发人棺木,我们又将如何面对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

中使为难地说:“那么如何是好呢?”

吕居简答道:“丧葬之事不是一家一户能够操办的,必须由邻里乡亲及门生子弟出面帮忙才可以。不如将所有参与治丧的人一一召问,如果没有什么不同的说法,就可以联名出具保书,上报朝廷。”

中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最后由石氏家族及门生数百人联名具保,这才免于开棺。

与此同时,在朝廷中,侍御史知杂事张昪、御史何郯等也极论其事。何郯一针见血地指出:

夏竦岂不知石介已死?然其如此者其意本不在石介。……以石介曾被仲淹等荐引,故欲深成石介之恶,以污忠义之臣。皆畴昔之憾未尝获逞,昨以方居要位,乃假朝廷之势有所报尔,其于损国家事体则皆不顾焉。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

身在滁州的欧阳修闻知石介身后这一奇冤,悲愤难抑!可是自己既已不在谏官任上,而且负罪被谪,满腔悲愤也只能化为一声长叹!每次想起,他总是辗转难眠,深夜挑灯,翻读石介的遗著《徂徕先生文集》,并先后写下《读徂徕集》与《重读徂徕集》两首长诗。石介的一生是为复兴儒道而奋斗的一生,是忧患丛生、饱受谗毁的一生。在诗中,欧阳修长歌当哭,为好友一泄冤屈: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

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

勉尽三四章,收泪辄欣欢。

切切善恶戒,丁宁仁义言。

如闻子谈论,疑子立我前。

乃知长在世,谁谓已沉泉。

昔也人事乖,相从常苦艰。

今而每思子,开卷子在颜。

——《重读徂徕集》

诗人含着眼泪一次次重温好友的遗篇,正气凛然的言词、犀利剀切的论辩总会强烈地将他打动,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使他油然怀想起十多年来两人在思想、政治、文化领域筚路蓝缕、携手共进所经历的诸多艰难往事。如今石介不幸英年早逝,又遭受到保守派疯狂的诬陷与迫害,欧阳修深深感到自己有责任承担起保存、传播其思想与精神的重任:

我欲贵子文,刻以金玉联。

金可烁而销,玉可碎非坚。

不若书以纸,六经皆纸传。

但当书百本,传百以为千。

或落于四夷,或藏在深山。

待彼谤焰熄,放此光芒悬。

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

……

唯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

——同上

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中,人的一生无论寿夭都十分短暂,唯有道德文章长留世间,永垂不朽。他相信,当所有的谗毁烟消云散之际,石介的精神将重见光芒。

谗诬不须辩,亦止百年间。

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

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

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

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

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

——同上

历史自有公论,谗诬无须辩白,百年之后,一切的恩怨都将在岁月中淡去,后来者一定能准确客观地作出评判。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孟子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奔波道路,游说诸侯,不也曾一生困顿,备受毁逐吗?古往今来的忠义之士正是秉持着这一信念才不惮于前赴后继,成仁取义。

可是,身在当世,直面惨淡,欧阳修又如何能抑制住内心的忧愤呢?

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

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

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颠!

——同上

他决心用自己如椽之笔记下这千古罕闻的奇冤,于是千里迢迢派人寄信给石介的妻儿,主动要求为好友撰写墓志铭。可是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下,石介的家属受到牵连,被发配到其他州郡严加羁管,因此没能及时收到他的书信。直到治平三年(公元1066),欧阳修的这一心愿才得以了却,那时距石介去世已经整整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