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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5 岁月的历练、自我境界的不断提升使欧阳修更加懂得在苦难之中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遣玩
岁月的历练、自我境界的不断提升使欧阳修更加懂得在苦难之中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遣玩

人们对于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热烈推崇,除了它高超的艺术技巧以及情景相生、意与境偕的浓郁的诗情诗韵,更在于它是一篇苦难之中诞生的华美之章。重理节情,对“富贵福泽”、“贫贱忧戚”均以平常心处之,是宋代士人带有普遍性的理想人格追求,欧阳修对此有着超人的自觉。当年一贬夷陵时,他就曾下定决心,一定要善处逆境,将贬谪作为砥砺节操、升华自我人格境界的契机,他看不起、更不屑于做那种患得患失的庸人。如今,岁月的历练、自我境界的不断提升,使他更懂得在苦难之中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遣玩,因而意气自若,心态安详,表现出泱泱君子的坦荡襟怀。这种精神品质在他此时的诸多诗文作品中都有体现。在《琅玡山六题》中他这样写道:

信马寻春踏雪泥,醉中山水弄清辉。

野僧不用相迎送,乘兴闲来兴尽归。

——《班春亭》

从容,散淡,纵情任性,心境的自由无拘胜过了遁迹山野的逸士高人……读着这样的诗句,有谁能联想到他不久前刚刚蒙受过流言的中伤与政治的失败呢?又有谁能相信他内心深处潜藏着深深的伤痛呢?是的,漫长而艰辛的人生路上,每个人都难以预料自己何时何地将遇到怎样的苦难与不幸,这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我们唯一所能掌握的就是面对苦难的态度,在苦难之中,一个人心灵的本质与修养才真正突显出来,正如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当欧阳修接二连三地遭遇到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他依然以顽强的意志自我振作,晴空下欣赏飞花随风飘落,浓荫中聆听百鸟婉转啼鸣,这一切让他心醉情迷,意动神飞……尽管不时间也会有几缕感时惜春之意在心底悄悄泛起: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丰乐亭游春》其一

在充满赏爱的目光中,每一片多姿的云彩,每一缕宜人的日光,每一丛鲜嫩的青草,每一朵轻柔的飞絮,都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动人。而尤其动人的是,他本人也成为这山山水水中的一部分: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丰乐亭游春》其二

当游春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走到丰乐亭旁时,他们会惊喜地看到,这位喜欢与民同乐的太守坐着一乘小小的竹轿,喝得微醺半醉,满身满轿插着各色的野花,正准备尽兴归去呢。醉眼矇眬中,诗人看到: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唯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题滁州醉翁亭》

调皮的鸟儿在树枝间偷偷地窥望,溪畔的流云殷勤地将他挽留,美丽的花朵露出了芬芳的笑脸,凉爽的山风轻轻地将他唤醒……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童话般的境界啊!他总是乐而忘返,醉而忘归,归程中才发现已经走得太远太远:

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

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

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

归时始觉远,明月高峰巅。

——《游琅玡山》

在滁州的优美山水中,他拂去了身上的尘垢,濯除了心头的烦恼,释放了无拘无束的本性,焕发了奔腾洋溢的生命激情……他就像一只飞出精美牢笼的鸟儿,在自然的怀抱中,唱出了从未有过的美妙歌声: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画眉鸟》

欧阳修豪爽、旷达又随和的性格,也使他与僚属们的相处超越了一般上下级关系而日益融洽。在《与梅圣俞》其十八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

某居此久,日渐有趣。郡斋静如僧舍,读书倦,即饮射,酒味甲于淮南,而州僚亦雅。

虽然地处偏僻,却能遇上这样一群风雅相得的僚友,不能不说是谪居生活的一大幸事!伴着山泉的清响,他们饮酒、对弈,用九射格游戏代替酒令以助雅兴。欧阳修感到无比满足,他甚至说“省自洛阳别后,始有今日之乐”(同上),认为滁州生活快乐悠游可与当年洛阳三年相媲美。

在众多僚友中,与欧阳修最为投契的是通判杜彬。杜彬通晓音律,尤擅琵琶,而且颇有些艺术家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个性。欧阳修初到滁州时,州府举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欧阳修盛情邀请杜彬演奏一曲,但是那时杜彬与欧阳修并不相知,虽然对方是职位高于自己的一州之长,杜彬也不肯随意为他献技助兴,因此正言厉色拒绝说:

“不会。”

而宽厚的欧阳修也就一笑置之,并不勉强。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逐步熟悉、了解。一天,杜彬设宴款待欧阳修,酒过数巡之后,他突然起身离席,步入里屋。正当在座各位愕然相向之际,忽听乐声微微,似有若无,大家屏声静气,只觉乐声渐渐清晰,似乎是越来越近,每个人都被它深深地吸引,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杜彬抱着琵琶从里屋出来,边走边弹。这场酒宴,从午间一直持续到黄昏,大家尽兴而返,欧阳修更是喜出望外。从此两人交情益笃,每每结伴漫游,从琅玡山、幽谷泉醉归之时,杜彬常常一路弹着琵琶,直到州衙门前。多年之后,欧阳修回想滁州生活,杜彬始终是他最难以忘怀的友人。皇祐二年(公元1050)在《答李大临学士书》中他写道:

修在滁之三年,得博士杜彬与处,甚乐,每登览泉石之际,惟恐其去也。……滁之山林泉石与杜君共乐者,未尝辄一日忘于心也。

嘉祐元年(公元1056)在《赠沈博士歌》一诗中更为杜彬的逝去而黯然神伤:

我昔被谪居滁山,名虽为翁实少年。

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

自从彬死世莫传,玉练锁声入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