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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6.4 《醉翁亭记》——欧阳修散文风格成熟的标志
《醉翁亭记》——欧阳修散文风格成熟的标志

滁州安定祥和的社会氛围、优美清丽的自然山水与淳朴敦厚的民风民俗日益激发着欧阳修的文思与灵感,推动着一个文学创作高峰的到来。作为这一创作高峰的标志性作品,就是著名的《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文章开篇,由大而小,由远及近,逶迤不穷,既切合步行入山时远观近听之理,又显得层次丰富,胜景迭出,令读者情不自禁追随着作者的足迹,悠然步入楮墨画图之中,领略山水自然的动人魅力。接着文章转入正题,介绍醉翁亭及其命名的由来,随之引出对“醉翁”情怀的抒写: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虽然自号“醉翁”,但他并不是嗜酒贪杯的狂徒,真正令他沉醉的是变化无穷的自然山水美景: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朝阳升起,林间的雾气渐渐消散;烟云聚拢,岩洞里变得暮色苍茫;明暗的变化,昭示着山中清晨与黄昏的交替。野花盛放,发出阵阵清香;树木繁茂,撑起处处浓荫;金风送爽,霜露莹洁,溪水低落,岩石显露,传递着四季变化的消息。早晨进山,傍晚归来,四季的风景不同,游山的乐趣也无穷无尽。然而,作者所沉醉的山水之乐还不仅仅于此:最美的自然是与人合一的自然,最美的人是与自然合一的人,人与自然相亲相谐构成了宇宙的大美。在滁州,在欧阳修所治理的这个小小的州郡,由于一年来政宽民安,风调雨顺,岁物丰成,在他的眼前就时时展现出天人合一的动人美景: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在自然温情的怀抱中,滁州的老百姓是如此地优游自在:肩挑背扛的人一路唱着山歌,步行疲累的人背靠着树干歇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前呼后应的愉快召唤,给山野带来了勃勃的生机……此情此景,怎能不让身为一州之长的欧阳修忘记自己所罹遇的苦难、所蹈陷的危机而化忧为乐、化悲为喜呢?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怀着愉快的心情,作者也像他治下的百姓一样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取溪涧之鲜鱼,酿山泉为美酒,杂野味与蔬果,摒市井之丝竹。置宴林中,寓目之景色无不献美于前,临风把酒,自不免“饮少辄醉”。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文章最后补写山间禽鸟之乐,使全篇所表现的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安闲快乐氛围达到气足神完的境界。

历来评论欧阳修的散文有一个专有名词,即:“六一风神”(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醉翁亭记》正是体现“风神”的代表作品。

强烈的抒情性,丰富深厚的感情内涵是“六一风神”的审美核心。文中说:“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这当然不是对“醉翁”含义的真实自白:既非嗜酒,年仅四十,何得谓之“醉翁”?同时所作的《题滁州醉翁亭》诗透露了其中的秘密:

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

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

原来,借酒浇愁,忘却万物,才是它的底蕴。《醉翁亭记》虽然是以“乐”为全篇之目,但既有远离政治漩涡之后沉醉山水、与民同乐的自适,又有排遣贬谪苦闷的自悲和自忧,感情体验不是单一的。其实,乐与悲、昔与今、理与情,在欧阳修的内心世界中是不可分解的并存结构,既各自肯定,又互相否定,痛苦可以化解,欢乐也不必过于欣喜,时间和空间的重叠、渗透使他不断品味着交织于内心的愉悦与悲哀,但他炽热的感情始终受到理智的节制,因而保持一种徐缓平和的节律和恬淡俯仰的感情定势。这就是“六一风神”的精髓。

其次是结构层次。苏洵说欧阳修的文章“纡余委备,往复百折”(《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清代魏禧也说:

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

——《魏叔子日录》卷二

都说出了欧阳修散文结构上回环曲折、吞吐掩抑的特点。这在《醉翁亭记》中也有突出表现。据说南宋时有人买得《醉翁亭记》初稿,发现文章开头部分,“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可谓精练之极,突兀奇警。然而以下行文由山而西南诸峰,而琅玡山,而酿泉,最后才出现醉翁亭,峰回路转,逐层推进,仍是“力避本位”的结撰之法。从全篇来看,更从山林之乐,到游人、宾客之乐,到太守之乐,行进舒缓,颇富悠长之趣。

而在散文的语言风格方面,欧阳修批判地继承了韩愈古文运动的精神,既崇尚独创,反对浮靡柔艳之风,又反对古奥,反对一切与自然原则相违背的艰涩怪僻。平易自然、婉转流畅,是欧阳修散文语言的主要特征,以后又成为宋代散文的整体特征。多用和善用虚词更是欧阳修的一大本领。《醉翁亭记》连用二十一个“也”字,构成一唱三叹的韵致,而全篇运笔多有转折,整饬中富于变化,恰切地表现出醉翁悠然自得的心态。此外,骈散夹杂,也是《醉翁亭记》一文在语言句式上的突出表现。对此,欧阳修的同僚好友宋祁早有评论。据说,《醉翁亭记》写成后,宋祁“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宋·朱弁《曲洧旧闻》)当年韩愈、柳宗元领导中唐古文运动,曾致力于变骈为散的文体改革,欧阳修采用了韩柳创立的新型“古文”形式,但并不排斥骈俪。他认为:

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

——《论尹师鲁墓志》

骈词俪语与散行单句同样合于自然之美,骈文家追求句句成双成为桎梏,古文家一味回避偶句同样违背自然。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他运骈入散,极大地丰富了散文的艺术表现力。

因此,《醉翁亭记》写成之后,“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朱弁《曲洧旧闻》)。其中感触尤深的是琅玡山的僧人,由于《醉翁亭记》已循欧阳修手迹在亭畔刻石立碑,全国各地的人们纷纷前来欣赏,求取拓本,以至寺中库存的毡子全部打碑用尽,连和尚们睡觉用的卧毡也不得不贡献出来满足人们的需求。前来求取拓本的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有很多游走四方的商人。据说,他们随身带着《醉翁亭记》拓本,“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滁州志》卷十九)。这股热潮历久不衰,五年后,还有一位担任太常博士的音乐家沈遵,被《醉翁亭记》所展示的意境和情韵深深吸引,特意跋涉千里,从京城来到滁州,在琅玡谷中徘徊终日,细听鸣泉飞瀑,乐思如潮,就在泉边席地而坐,信手弹琴,谱成《醉翁操》(又名《醉翁吟三叠》)一曲,“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苏轼《醉翁操引》)。那时欧阳修已经离开滁州任职颍州。又过了五年,欧阳修在奉使契丹途中与沈遵相遇,夜阑酒半,沈遵援琴演奏,欧阳修为作《醉翁辞》,并作《赠沈博士歌》。三十多年后,欧、沈相继去世,有位精通音律的庐山道士崔闲,请苏轼重填新词,到处传唱。如今,欧、苏之词尚存,可惜沈遵的琴曲却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