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政治迫害在欧阳修意料之中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爆发了

四月，欧阳修知成德军事代理期满，回京复命。接着又被任命为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尽管“庆历新政”的退潮使欧阳修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但他依然恪尽职守，勤勤恳恳地做好本职工作。他深入基层了解各级官吏的绩能、山川地理的形势、经济生产的状况以及部队兵粮器械的供备、军事训练的详情，并一一绘成图表，从而使河北一路的形势一目了然。有人看他如此用心，颇感不解，说：

“您以文章儒学知名天下，还愿意干此琐碎的俗吏之事？”

他回答道：“下属官吏如果不称职，那是我身为长官的羞耻。官府的一举一动，无不与民众的生活休戚相关，怎么敢轻易地疏忽呢？”

然而，乌云已经越积越厚，七八月间，一场政治迫害在欧阳修意料之中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爆发了！

原来，十年前欧阳修的妹夫张龟正在襄城病逝，身后萧条，遗下妻子和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无依无靠，欧阳修将寡妹孤甥接到汴京与家人一同生活。几年后，张氏甥女年将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因其与欧阳家族并无血缘关系，欧阳修做主将她嫁给了自己的远房堂侄欧阳晟，自此千里相隔，音问少通。不想今年六七月间，欧阳晟罢虔州（今江西赣州）司户，携眷回京等待新的任命。随行有一名男仆名叫陈谏，青春年少，俊俏风流。旅途之中，原无内外之别，朝朝暮暮间，张氏与陈谏眉来眼去，暗生情愫，以至勾搭成奸。私情败露后，欧阳晟将二人交由开封府右军巡院^[9]发落。

开封府尹杨日严前些年任益州知州时，因贪污渎职，遭到欧阳修的弹劾，一直怀恨在心。接审张氏一案之后，以为天赐良机，正可以报一箭之仇。于是密令狱吏严加勘问，试图将简单的案情复杂化。张氏本乃年少无知的女流之辈，何尝见过这种阵势，惊恐万状之中，她口不择言，一心只想自我解脱。在狱吏的诱逼之下，供词中竟有大半涉及当年未嫁时的事情，污秽暧昧，骇人听闻。杨日严等人如获至宝，喜不自胜。但是，参与审案的军巡判官^[10]孙揆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张氏未嫁时事，一则与本案无关，二则乃当事人在惊惧状态之下的一面之词，无法证实。因此，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只以张氏与陈谏通奸的事实定罪，不再捕风捉影，涉及其他。

然而，当朝宰相贾昌朝、陈执中，是庆历新政时期欧阳修猛烈抨击的守旧派人物，他们都想借此机会以泄私愤。于是授意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甥女张氏通奸，并图谋侵占她家财产。人前人后，钱明逸还拈出欧阳修的一首词作以为佐证，词曰：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望江南》

该词歌咏一位天真可爱的少女怎样打动了词中抒情主人公的心。上阕以弱柳起兴：初春的新柳，刚刚绽出了鹅黄的新叶，如此的柔弱，如此的娇嫩，赏春人不忍心伸手攀折，黄莺儿不忍心在枝头吟唱……下阕引入对这位娇憨少女的正面描写：她时而怀抱琵琶调弦索调，时而与同伴玩着掷钱赌输赢的簸钱游戏，时而又在台阶下跑来跑去……天真烂漫的形象给词中抒情主人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时移事往，历久弥新……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全词写得含蓄蕴藉，形象优美，表达了抒情主体对一位可爱少女的无限爱怜。钱明逸却穿凿附会道：

“张氏失怙初到欧阳修家时，年方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仁宗闻知，大为震怒，以为身为朝廷命官，做出此等乱伦丑事，伤风败俗，一经查实，必加严惩！诏令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重审此案，又派内侍供奉官王昭明为监勘官。

王昭明监勘此案，正是贾昌朝等人的刻意安排。因为欧阳修不久前刚刚得罪过他。年初朝廷曾命欧阳修与王昭明一同出使河北，遭到欧阳修的拒绝。他说：

“作为侍从官出使地方州府，按照朝廷惯例，没有与宦官同行的道理。我为此深感羞耻！”

朝廷随即听取欧阳修的意见，撤消了这一决定。

现在由王昭明出面勘治欧阳修一案，以常情揣测，他必会挟仇相对，落井下石。然而，王昭明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身为宦官，却见识超群，为人正直，处事出以公心。在整个审案过程中，他不偏不倚，始终保持客观、公正。

经过反复勘问，欧阳修与甥女通奸的指控并无实证，难以定案。苏安世深知宰相意图，如果依据调查的实际情况结案，必定会给自身招致祸患，因此心中踌躇难决，于是和王昭明商量道：

“不如深文罗织，胡乱定案得了。”

王昭明正色答道：“皇上令本人监勘，就是要主持公道，彰显正义，怎么能够随意罗织罪名呢？”

苏安世一时语塞。王昭明接着说道：

“我王昭明侍奉皇上，三天两头听皇上念叨欧阳修乃朝廷难得的忠臣。你如今这般草草定案，不过是为了迎合宰相的意旨，欲加欧阳修以大罪。如此胡为，将来有一天事实澄清，我王昭明可是吃罪不起！”

苏安世闻言也很害怕，于是决定维持孙揆原判，只加入欧阳修用张氏钱财买田而隶于妹妹欧阳氏名下一事予以弹劾。这一结果令贾昌朝等十分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八月二十一日，朝廷宣布了对欧阳修的处分结果：落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贬为滁州（今安徽滁县）知州。

深秋九月，欧阳修戴罪流徙。告别镇阳，他的心中有无限遗憾。经过几个月的深入调查，他对河北的粮运、兵备诸事有了充分的了解，正在大加筹划，革弊图新。然而，许多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不得不离去。在《自勉》诗中他写道：

引水浇花不厌勤，便须已有镇阳春。

官居处处如邮传，谁得三年作主人。

虽然他如匆匆过客，未能从容地完成所有的工作，但在任的每一天，他又何尝不像一名辛勤的园丁，精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园地？他可以无愧于朝廷，无愧于河北的民众，也无愧于自己的职位。

怀着落寞的心情，欧阳修渡黄河、泛汴水赶赴贬所，落叶惊秋，野岸萧索，只有被严霜驱迫的雁群与他相伴而行：

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自河北贬滁州初入汴河闻雁》

【注释】

[1]签书判官：经略安抚司的高级幕僚。

[2]瞽：本义是瞎、盲。这里是舜的父亲的别名，他虽有眼睛却不能分辨善恶，多次陷害自己的儿子，故时人谓之瞽。

[3]康定二年：本年十一月改年号为庆历，史称庆历元年。

[4]监盐税：又名监盐、税监。差遣名，掌管盐务税收。

[5]五代后梁龙德三年（923）四月，晋王李克用攻陷郓州，王彦章任招讨使，赶往滑州滑台，水陆并进，切断李克用的交通要道德胜桥，攻下南城，李克用弃北城而去，梁军大胜。

[6]二府：宋以枢密院专掌军政，称西府；中书门下（政事堂）掌管政务，称东府，合称二府，为最高国务机关。

[7]进奏院：官署名。掌承转诏敕与三省、枢密院命令及有关各部门文件给诸路；摘录各州章奏事由报告门下省，投递各州文书给各有关部门。监进奏院，即进奏院长官。

[8]军：与州平级的地方行政单位。地势冲要、户口少而不成州者，则设军。知军事：军一级地方长官，掌本军户口、赋税、钱谷、刑狱及寇盗等公事。

[9]右军巡院：刑狱机构名。与大理寺狱、开封府司录司分掌京师烟火、盗贼争斗及关押、审讯囚徒案犯公事。

[10]军巡判官：军巡院副长官，负责京师争斗及审讯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