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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5.15 欧阳修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绝不向守旧势力低头屈服
欧阳修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绝不向守旧势力低头屈服

庆历五年正月,守旧派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右正言钱明逸上书劾奏范仲淹、富弼“更张纲纪,纷扰国经,凡所推荐,多挟朋党,心所爱者尽意主张,不附己者力加排斥”(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与此同时,曾遭谏官蔡襄、孙甫等强烈反对的参知政事陈执中,也上书指责杜衍结党营私、欺罔擅权。仁宗整天被他们的舆论所包围,越来越偏听偏信。正月二十八日,范仲淹罢参知政事,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富弼罢枢密副使,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二十九日,杜衍罢为尚书左丞知兖州。两天之内,连罢三人,韩琦不顾一切,上书谏诤,文章历数范仲淹、富弼等的赫赫功绩,指出:

“近日臣僚多务攻击忠良,取快私忿,非是国家之福,唯陛下察之。”

无奈仁宗根本听不进去。三月五日,韩琦也因与当政者议事不合,罢枢密副使,出知扬州。

范、韩、富、杜既已罢出,新政措施亦陆续遭到废止。欧阳修从邸报上不断读到这些坏消息,深知政局已发生逆转,但是舍身报国之志与强烈的正义感使他无法做到明哲保身、缄默不言。他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申辩朋党之诬,又上《论两制以上罢举转运使副省府推判官等状》对朝廷废止新政发表异议。当他将这些有理有据、言词犀利的奏章托驿使快马加鞭送往千里之外的京城时,所抱持的乃是一种为正义而献身的圣者之勇,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都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登楼纵目,夕阳残照里,辽阔苍茫的景象在他内心激起强烈的郁勃之气,难以言说,有如离愁一样惆怅、落寞,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离愁,而是一种更为深沉博大的愁绪。这种愁绪无人领会,无人分担,甚至也无法可解。但诗人无怨无悔,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情愿付出更大的代价。

三月的北国已是春光烂漫,绿树成荫。新雨初霁的原野上,传来斑鸠的声声和鸣,雌雄相答,宛转动听,犹如乐音一般优美。此情此景深深地触动着欧阳修的心灵,展读夫人近日的来信,思绪如潮,情难自抑:

荆蛮昔窜逐,奔走如鞭抶。

山川瘴雾深,江海波涛。(:yù,大风)

跬步子所同,沦弃甘共没。

投身去人眼,已废谁复嫉。

山花与野草,我醉子鸣瑟。

但知贫贱安,不觉岁月忽。

——《班班林间鸠寄内》

当年两人于患难中初结连理,虽然身处偏陋小县,却悠闲自在,其乐融融。康定元年还朝后,短短几年间官位日隆,然而,“身荣责愈重”,孤忠许国的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朝政事务之中,家中一切全赖夫人操持。如今政局翻覆,深知厄运难逃,他决心以一己的牺牲担负起现实的苦难:

近日读除书,朝廷更辅弼。

……

又闻说朋党,次第推甲乙。

而我岂敢逃,不若先自劾。

……

一身但得贬,群口息啾唧。

——同上

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绝不向守旧势力低头屈服。只是又要连累夫人一同受苦,心中难免深感愧疚,但是他决心已定,唯望夫人能够理解和支持:

子意其谓何,吾谋今已必。

子能甘藜藿,我易解簪绂。

嵩峰三十六,苍翠争耸出。

安得携子去,耕桑老蓬荜。

——同上

这是一个充满了无限伤感与无边苦闷的春天:和暖的春风中,花枝摇曳,蜂来蝶往,落英缤纷,雏鸟稚嫩的鸣声已渐渐变得圆润,袅袅游丝在晴光下悠悠飘荡……然而,这盎然的春光却不属于诗人:

幽忧无以消,春日静愈长。

薰风入花骨,花枝午低昂。

往来采花蜂,清蜜未满房。

春事已烂漫,落英渐飘扬。

蛱蝶无所为,飞飞助其忙。

啼鸟亦屡变,新音巧调篁。

游丝最无事,百尺拖晴光。

——《暮春有感》

天工施造化,万物感春阳。

我独不知春,久病卧空堂。

时节去莫挽,浩歌自成伤。

——同上

他从这热闹与喧腾中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隔膜、一种疏离、一种大好时光一去不返无可挽回的无奈与忧伤。

他反复考量着出处问题。孔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名正直的儒家知识分子自有其不与庸俗环境相妥协的政治理想与政治品格,决不能像那些只为稻粱谋的小人一样蝇营狗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崇高与卑鄙是两个对立的极端,其间有着一定的弹性空间让每一个真实的自我去选择、去斟酌。趋近崇高,远离卑鄙,这一道德选择对于欧阳修来说没有任何怀疑,但该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则是他一直在苦苦思量的。白天公事烦杂无暇细想,晚上在寂静的书斋挑灯夜读,身倦眼涩之际,便不免思虑纷纷。他常常想起石介,这位刚直的老友自去年十月离京后,便回到故乡山东徂徕,著书授徒:

圣经日陈前,弟子罗两厢。

大论叱佛老,高声诵虞唐。

宾朋足枣栗,儿女饱糟糠。

虽云待官阙,便欲解朝裳。

——《镇阳读书》

虽然生活简朴,但是自得其乐,似乎已经打算退出仕途,终老山野了。欧阳修非常羡慕石介,不禁感叹道:

嗟我一何愚,贪得不自量。

平生事笔砚,自可娱文章。

——同上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决意引退,从此著书立说,不问世事。然而——

不能虽欲止,恍若失其方。

却欲寻旧学,旧学已榛荒。

有类邯郸步,两失皆茫茫。

——同上

学问荒疏,难进难退,就像那邯郸学步的燕国少年,没有学到邯郸人走路的姿态,又忘掉了自己原来走路的步法。

便欲乞身去,君恩厚须偿。

又欲求一州,俸钱买归装。

譬如归巢鸟,将栖少徊翔。

——同上

况且,君恩未报,他也不忍骤然隐退;而家境的窘迫更不允许他在此时就辞官回乡。也许最现实的做法是远离朝廷权力中枢,在一处偏远的州府做一任知州,暂度余生,就像一只即将归巢栖息的倦鸟,在空中作最后的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