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5.3 好友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此时,他们的话题却显得格外沉重
好友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此时,他们的话题却显得格外沉重

此时,苏舜钦、石延年皆在朝任职,两人常与欧阳修聚在一起纵论国事,切磋诗文,在许多问题上相互砥砺,相互激发。尤其是石延年,早在元昊叛反之前数年,即已见微知著,对国家三十余年来休兵养息、武备松弛的现状深表忧虑,曾上书言十事,然而,这些极富远见的议论,直到西北战火燃起之后,才引起朝廷的重视。欧阳修十分佩服石延年的精思深虑,特别喜欢听他分析时局。可惜这样的相聚却未能长久,康定二年[3](公元1041)二月四日,宿疾在身的石延年一病不起,年仅四十八岁。又一次痛失挚友,欧阳修长歌当哭,在《哭曼卿》一诗中他写道:

嗟我识君晚,君时犹壮夫。

信哉天下奇,落落不可拘。

轩昂惧惊俗,自隐酒之徒。

一饮不计斗,倾河竭昆墟。

回想天圣年间二人初相识时,石延年正当壮年,风姿洒脱,气度不凡,确实不愧“天下奇才”之美誉。他性喜豪饮,酒量惊人,简直可以将黄河一饮而尽。而真正让年轻的欧阳修深深折服的是他的诗歌与书法:

作诗几百篇,锦组联琼琚,

时时出险语,意外研精粗。

穷奇变云烟,搜怪蟠蛟鱼。

诗成多自写,笔法颜与虞。

旋弃不复惜,所存今几余。

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

又好题屋壁,虹蜺随卷舒。

遗踪处处在,余墨润不枯。

他的诗歌辞藻富丽,意象新奇;他的书法师承唐代书法家颜真卿、虞世南而自成风格,遒劲飞动。尽管,对于自己的作品他从不顾惜,而世人却往往视若至宝。可是,这样一位高才绝世之士,却与世难谐,胸怀壮志,长期沉沦下僚。如今,国家正与西夏用兵,“天子方思尽其才”(《石曼卿墓表》),而病魔却夺走了他的生命。朝野上下,无论贤与不肖都为之痛惜万分:

才高不少下,阔若与世疏。

骅骝当少时,其志万里途。

一旦老伏枥,犹思玉山刍。

天兵宿西北,狂儿尚稽诛。

而今壮士死,痛惜无贤愚。

对于奋厉有为的志士来说,还有什么比壮心蒿莱、赍才以没更让人感到悲哀的呢?在随后所作的《石曼卿墓表》中,欧阳修更强烈地表达了这一感慨: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石延年葬后不久,苏舜钦因母亲在会稽去世,告假奔丧,五月下旬也离开了汴京。

转眼又到了秋天,梅尧臣经许州到达汴京,等待转官前的磨勘(即考查)。好友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这次,他们的话题显得格外沉重。他们一同伤悼石延年的早逝,一同为西部的战事而忧心。当年二月,在西部前线,宋军又一次遭到惨败,一万零三百名将士阵亡,欧阳修、梅尧臣的朋友桑怿、耿傅也在这次战斗中牺牲。国家危难,而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这使他们内心充满了压抑和苦闷。尤其是梅尧臣,这一两年来,他曾多次或直接或间接地向范仲淹表露自己从军的意愿,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襄城知县任上,梅尧臣目睹了太多战争与弊政带给人民的苦难,因此,他不愿意再做一名直接驱迫民众的县官。不久,新职发表,他被委派到湖州担任监盐税[4],有幸摆脱县官的繁责,他的心中多少有几分快慰。此时虽然新霜未落,但汴水已渐渐变浅,他决定趁枯水期到来之前买舟东下。得知这一消息,欧阳修连忙邀同在馆阁任职的陆经,一道为好友饯行。正值久旱之后一场透雨,新凉似水,三位好友闭门谢客,开怀痛饮:

门前有客莫许报,我方剧饮冠帻欹。

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曾不遗毫釐。

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

六街禁夜犹未去,童仆窃讶吾侪痴。

——梅尧臣《醉中留别永叔子履》

他们高谈阔论,畅所欲言,不时杂以诙谐幽默、无拘无束的谈笑,直到夜深人静,仍然意兴不减。那时城中六条主要大街都已宵禁,昏昏欲睡的书童仆婢们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怎会有这么高昂的兴致。不过,尽兴之余,报国无门的愤懑仍不时在言语中激扬:

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

——同上

欧阳修深深理解好友心中的愤激。早在洛阳时期大家以“八老”相品题,尹洙、杨愈等人便共推梅尧臣为“懿老”,懿是完美的意思。同样,在欧阳修眼中,梅尧臣才兼文武,是所有朋友中最全面的一个,他的诗作能深入造化的底蕴,韬略胜过兵书战策。尤其是他所撰写的《孙子注》,更在曹操、杜牧注本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颇为发人深省:

吾交豪俊天下选,谁得众美如君兼。

诗工镵刻露天骨,将论纵横轻玉钤。

(玉钤:传姜太公著《玉钤》,此泛指兵书)

遗编最爱孙武说,往往曹杜遭夷芟。

(芟:shān夷芟:即删削)

——《圣俞会饮》

可是,命途多蹇,梅尧臣空负绝世之才,既不能在科举考试中崭露头角,而当此国家多事之秋,也得不到一个施展长才的机会,对此欧阳修深感惋惜,却又爱莫能助:

关西幕府不能辟,陇山败将死可惭。

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

——同上

唯一可以慰藉好友的是,湖州知州胡宿也是一位能诗善文的雅士,到任后定会宾主相得,悠然适意:

吴兴太守诗亦好,往奏玉琯和英咸。

(玉琯:泛指管乐器。英咸:指雅乐。《乐纬》:黄帝之乐曰《咸池》,帝喾之乐曰《六英》。)

杯行到手莫辞醉,明日举掉天东南。

——同上

送别梅尧臣,欧阳修的生活又回复到宁静单一的状态。此时,《崇文总目》的修撰已进入最后阶段,收尾工作非常繁复,欧阳修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到十月间,年迈的母亲突然病倒,几番延医问药,始终不见丝毫减轻。京城名医虽多,但多为朝廷御医,一般很难请到。欧阳修“日夕忧迫,不知所为”,只得向各方朋友写信求助。在《与梅圣俞》其十四中,他写道:

亲疾如此,无医人下药,为人子何以为心!京师相知少,不敢托也。告吾兄与问当有不系官医人,或秀才处士之类善医者,得一人垂报,待差人赍书帛去请他,幸为博访之。

经过多方努力,母亲的病终于渐渐好转,欧阳修纠结的内心才稍稍有些舒展。

十二月十四日,《崇文总目》六十卷修成,进呈御览,仁宗大悦,对所有参修人员予以封赏,欧阳修自馆阁校勘晋升为集贤校理。

岁暮多暇,繁华的汴京箫鼓喧空,家家宴饮。这天,纷飞瑞雪将楼阁亭台点缀得有如瑶池仙境一般。枢密使晏殊置酒西园,与众僚属吟赏雪景。欧阳修与陆经也应邀出席。坐中多为饱学能文之士,酒过三巡,自然个个诗兴大发,即景抒情。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而在善于歌功颂德的文士笔下,丰年之兆不仅是国家的吉庆,更是秉国当政者德能的显现。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的诗作无不循着这一思路各逞才艺,令志得意满的主人开怀不已,宴会也因此一次次推向高潮。欧阳修端坐其中,品味着这一首首遣词命意难免大同小异的太平诗作,思绪不禁飞到了万里冰封的西北边陲,如今边患未解,数十万将士抛妻别子在严寒中坚守岗位,捍卫着领土的完整与安宁,身为朝廷最高军事长官的主人晏殊,又怎能完全将他们置之度外呢?想到这里,欧阳修提笔写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一诗,其中四句写道: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唯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诗歌的讽谕之意十分明显,与那些锦上添花的诗作趣味迥异。晏殊读罢全诗,深感不快,当时虽然隐忍未发,事后曾对人说:

“唐代的韩愈也是能诗善文的才士,他每次参加宰相裴度的宴会,只不过写些‘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等应景之词,不像欧阳修这么胡闹。”

话虽这么说,对于欧阳修的刚直敢言,晏殊心里还是有几分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