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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4.6 欧阳修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善处逆境,将贬谪作为砥砺节操、升华自我人格境界的一个契机
欧阳修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善处逆境,将贬谪作为砥砺节操、升华自我人格境界的一个契机

自五月二十一日谪命下达,台吏日日上门催逼。欧阳修一家老少“惶迫不知所为”(《与尹师鲁书》),慌忙收拾行李,四天后即出汴京东水门外泊舟待发。亲朋好友纷纷临舟话别,不免又停留了两天,二十八日一早正式启程。夷陵地处偏远(今湖北宜昌),距离京师陆路一千六百里,若走水路,则需绕行五千五百九十余里。欧阳修本想从陆路行走,但时值酷暑,又无马匹车辆,只得作罢。旅途漫长而又艰辛,好在随处都有亲旧留连,又时时有慕名而来的士子登舟求教,梅尧臣、苏舜钦、石介、谢绛等都有诗书寄来,慰其远行之苦。梅尧臣诗曰:

共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

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

谪向蛮荆去,得当雾雨繁。

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

——梅尧臣《闻欧阳永叔谪夷陵》

对于欧阳修此番的表现,梅尧臣丝毫也不觉得意外。他深知,早在初入仕途之际,欧阳修即已立下舍身报国的崇高志向。此时他所担心的是刚者易折,不知友人是否能经受住逆境的考验?因此,他殷殷地告诫朋友,在凄风苦雨的贬谪生涯中,千万不要陷溺在穷愁悲抑的自怜自艾中不能自拔。

其实,梅尧臣所担心的事情,欧阳修连日来也一直在反复思考。逆境之中该如何自处?前辈文人似乎没有多少值得效仿的榜样。即便是欧阳修最为景仰的唐代文学家韩愈,平时正色立朝,抗疏极谏,颇有杀身成仁的气概,而一经贬谪,则忧愁无聊尽见于诗词。因此,欧阳修暗自下决心,一定要超越前人,善处逆境,对贫贱悲戚以平常心处之,将贬谪作为砥砺节操、升华自我人格境界的一个契机。六月十二日抵达楚州,正好遇上先期被贬的余靖泊舟岸边,两人又惊又喜,连忙移舟相见,置酒长谈。欧阳修遂将连日的思考与余靖交流,余靖十分赞赏。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中欧阳修写道:

安道(余靖)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

鉴于近世有的人因言事被贬之后,往往傲逸狂醉,却自我标榜说为大事者不拘小节,欧阳修与尹洙约定,到达贬所后,一定要忠于职守,勤于公务,绝不酗酒放纵,散漫度日。

心念已定,欧阳修便将这漫漫迁谪之旅看成是一次难得的长途旅游,每天从容淡定,闲坐船头,欣赏那变化无穷的江上美景:

孤舟日日去无穷,行色苍茫杳霭中。

山浦转帆迷向背,夜江看斗辨西东。

滮田渐下云间雁,霜日初丹水上枫。

蒪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

——《初出真州泛大江作》

此时,酷暑已经过去,秋风送爽,枫叶初丹。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群大雁展翅高飞。这志薄云天的鸟儿排成雁阵,自北向南倔强地飞翔。忽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暗箭,雁阵出现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又调整队形继续前行……眼前的情景令欧阳修浮想联翩,他写道:

云间征雁水间栖,矰缴方多羽翼微。

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更南飞。

——《江行赠雁》

九月,欧阳修一家到达岳州(今湖南岳阳),夷陵县派来迎接的官吏已经等候在这里,他们还带来了峡州军事判官丁宝臣的来信。丁宝臣,字元珍,景祐元年进士,与欧阳修相识在汴京,两人交往甚密。元珍离京赴任时,欧阳修还曾作诗相赠,不想两年之后,又将在夷陵相会,并共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对于欧阳修被贬而来,丁宝臣“不徒不恶之,而又加以厚礼”,“言文意勤”(《回丁判官书》),令欧阳修十分感动。这天晚上,泊舟岳阳城外。风朗气清,云水苍茫,柔美的月光下,轻舟短楫来去如飞,船上渔人唱晚的歌声很快消逝在夜空,只有岳阳城里的钟声悠悠地回响,更衬出夜的宁静……欧阳修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

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晚泊岳阳》

此时距夷陵仍有七八百里路程,舟中无事,他又重新阅读《李翱文集》。李翱是韩愈的弟子,中唐古文运动的重要作家之一。早在任西京留守推官时期,欧阳修就已开始读李翱的集子。最先读的是他的名作《复性书》。这是一组研究人性的系列论文,分上、中、下三篇,主张“性善情恶”,认为人的本性都是善的,但善的本性容易受到“接物而生”的情(喜、怒、哀、乐、惧、爱、恶、欲)的迷惑,因此应该去情复性,便可达到圣人的境界。欧阳修觉得这篇文章的观点并无新意,不过是对《中庸》思想的引申和发挥而已。后来,他又读了李翱的《答韩侍郎书》,文章反复叮咛,声情并茂,但给人感觉是李翱本人处境窘迫、无人引荐,因而愤世嫉俗,没有超拔常人的境界和眼光;不过文章说韩愈只对“甚有文辞,兼能附己顺我之欲”者极力荐举,与秦汉间尚侠行义的豪隽之士没什么两样,这一评论倒是十分中肯。可以说,对于李翱其人其文,欧阳修印象平平。然而,这次重读,不经意间翻到李翱的《幽怀赋》,刚读了第一行,便眼前一亮:

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嗟老而羞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

唐代自德宗、顺宗以后,政治形势江河日下,朝廷已失去了对全国的有效控制,战乱不息,人民生活极其困苦,文人学士大多意志消沉,所关注的只是个人的得失与悲欢。李翱生当此时,卑微老迈,却反对为个人的不幸而哀鸣,提出应为国家、为民族的前途与命运而担忧。这种深刻的时代忧患意识,与欧阳修此时的思想深深地契合。读罢全文,他不禁“置书而叹,叹已复读”(《读李翱文》),反复再三,不能自已,将李翱引为平生第一知己,“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同上)。他想,“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同上)!然而当时之人,即便是“有道而能文”的韩愈也没有李翱这样的境界。韩愈曾作《感二鸟赋》,借有人向德宗献白乌、白鸜鹆之事,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欧阳修认为其主旨“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同上),仍没有跳出个人的狭小圈子。联想到当今社会,他深深地体会到两百年前李翱那种“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独感:

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读李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