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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4.5 当欧阳修专注于国家的财政痼疾时,范仲淹则将他的着眼点集中于吏治的腐败
当欧阳修专注于国家的财政痼疾时,范仲淹则将他的着眼点集中于吏治的腐败

景祐三年(公元1036)的正月显得特别寒冷,就像欧阳修的心境一样。上元佳节快要到了,满街满巷都装扮得花团锦簇、金碧辉煌,可是这属于别人的热闹喜庆带给他的只是感怀与伤痛: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生查子》

昔与今的对比,乐与悲的反差,在灯与月的交相叠映中竟是如此地强烈!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为什么美好的一切总是稍纵即逝?

不过,此时的欧阳修不再是闭门苦读、求取功名的贫寒秀才,也不再是倒冠落佩、诗酒风流的洛阳才子,他已经逐步成长为一名关怀现实、目光远大的思想先驱者,因此,他不允许自己长时间地沉溺于忧戚悲伤的个人狭小天地,而是用坚强的理性使自己振作起来,从事于社会政治问题的研究与思考。

其时,宋朝立国七十余年来所累积的社会危机似乎已渐成燃眉之势,许多的矛盾纠集在一起,难解难分,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吏治腐败与财政锢疾。宋代是高度中央集权制的时代,皇权得到空前加强,同时又引进了多种平衡机制,既有相权对皇权的牵制,又有台谏对相权的抑阻,政治体制与官衙设置比前代更趋规范与完备,科举入仕的全面推广也促进了官员素质的普遍提高。但专制制度与分化事权互相牵制的措施,又影响了办事效率,助长了因循苟且、人浮于事、互相推诿的官僚作风,以及唯唯诺诺、敷衍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不良习气,同时也导致了官僚机构的庞大臃肿。而在经济上,宋初君主十分注意发展生产,制定“不立田制”和“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使贫富变迁有可能通过自我的努力而实现,从而大大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在商品经济方面也采取了较为宽松的管理和调控,促进了经济的繁荣发展。可是较为自由的经济政策,又带来了土地兼并、贫富分化的弊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社会矛盾由此激化。与此同时,重于“安内”而疏于“攘外”的基本国策,使宋朝缺乏抵御外来侵扰的能力,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不断威胁下,为了换得暂时的和平,不得不输纳大量“岁币”,也给财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经过长期的深入思考,欧阳修撰写了长篇论文《原弊》。原,是推究事物本源之意,此文的中心论旨就是推究时政弊端的根源。文章就农本思想立论,以真切恳挚的笔触揭露了当时普遍存在的“诱民之弊”、“兼并之弊”、“力役之弊”以及“不量民力以为节”、“不量天力之所任”等社会政治弊端,认为正是这些弊政严重损害了农业生产,从根本上导致了财政危机的日益加剧和积贫积弱局势的逐步形成。文章有理有据、切中时弊,充分体现了欧阳修对社会民生问题的深切关注与了解,在士大夫中产生了很大影响,为正在酝酿中的政治革新运动提供了舆论准备。

当欧阳修专注于国家的财政痼疾时,范仲淹则将他的着眼点集中于吏治的腐败。此时吕夷简执掌朝政已经十余年,受到重用和提拔的官员,大都是他的追随者。针对这种情况,范仲淹向仁宗呈上一份“百官图”,详列朝廷各职能部门的主要长官名单,一一指点评说,哪些是循序升迁,哪些是越级提拔,哪些是出于公道,哪些是出于私意。最后告诫皇帝说:

“大凡天子近臣的破格提拔和撤职贬降,臣以为不宜全都交付宰相去办。”

吕夷简对此颇感不悦,常在仁宗面前说范仲淹务名无实。范仲淹听说后又连上四篇奏章,分别为《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诿》,大都是指责当时的朝政状况。他还和皇帝谈论前代朝廷的兴衰历史,如汉成帝永始、元延年间,经常出现日蚀、地震等灾异,很多人纷纷上书,认为是上天对成帝舅家王氏专政的警示。成帝心中疑信参半,便驾车亲往宰相张禹的府中听取意见。张禹出于私利,阿附王氏,自然不肯顺从舆论指斥王氏,只说:

“灾变之意,深远难见,这些捕风捉影的话语,不应相信。”

成帝历来亲信张禹,大小事情都由他定夺,听说此言后便放下心来,从此不再怀疑王氏,最后招致了王莽篡位的祸事。说到这里,范仲淹加重语气道:

“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者,不可不早辨也。”

这些话很快传到吕夷简耳中,他怒不可遏,在皇帝面前一一加以辩驳,并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也不甘示弱,交章对诉,用词愈发尖锐激烈。吕夷简气急败坏,遂以辞职相要挟。自仁宗初立、太后临朝,十余年来,吕夷简执掌国政最久,“其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元·脱脱《宋史·吕夷简传》),皇帝早已习惯了对他的依赖。权衡再三之后,范仲淹被撤消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之职,出知饶州。

这时,殿中侍御史韩渎迎合宰相意旨,奏请严查范仲淹同党,张榜朝堂,以此警告百官不得越职言事。他的请求很快得到批准。于是满朝谏官御史,无人敢发表不同意见,士大夫们大多也害怕受到牵连,不敢为即将离京的范仲淹饯行送别。但仍有一批缙绅之士以气节自励,不畏干系。

天章阁待制李纮、集贤校理王质皆载酒往饯,王质还特意在范家留宿几晚,畅谈国是。有人警告他说:

“一旦发生党锢之事,您就是第一个被治罪的人。”

他奋然答道:“范希文乃贤德之士,倘若能成为他的党人,本人深感荣幸。而且,如果有告密者将我与范公数夕之论记录下来,进呈皇上,亦未必不是苍生之幸也。”

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不顾禁令,上书论救:

“仲淹以一言触忤宰相,即遭重谴,恐非太平之政,请追改前命。”

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也主动上书“检举”自己与范仲淹义兼师友,而且曾受到范仲淹荐举,情愿以朋党之名治罪。

于是,余靖、尹洙相继被贬。余靖贬筠州酒税,尹洙贬郢州酒税。

十天之内,就有三人因莫须有的罪名接连被贬,以规谏朝政得失为职责的台谏们竟默然无语。尤为可气的是,在一次私人聚会上,左司谏高若讷还当众非议范仲淹,认为罪当贬黜。欧阳修当时刚好在座,立即挺身而出,反唇相讥。但碍于主人的面子,还是留有一定分寸,许多话冲到嘴边又忍了下去。酒会结束后回到家中,欧阳修越想越气,于是铺开纸笔,慷慨陈词,写下《与高司谏书》一文。

文章“发于极愤而切责之”(《与尹师鲁书》),辞锋犀利,鞭辟入里,充分表现出欧阳修敢作敢为、疾恶如仇的政治品格。他说,人的性格有“刚果懦软”之别,如果谏官因“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言事,不过是庸人失职,尚可理解与原宥;倘若“昂然自得,了无愧畏”,非毁贤者,企图以此文过饰非,则是君子中的败类!针对高若讷的有关言论,就范仲淹贤与不贤的问题,文章展开一反一正的假设论证,陷对手于两难境地:

且希文(范仲淹字希文)果不贤邪?……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

总之,在欧阳修看来,无论范仲淹贤与不贤,作为谏官,高若讷都难逃其咎。随即欧阳修又援古证今,指出高若讷的做法,“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实则是“况今之人未可欺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拍案而起: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余靖)贬官,师鲁(尹洙)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在当时如此严峻的政治背景下,欧阳修深知这样一封书信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在文章的最后,他大义凛然而又语带讥讽地写道:

若犹以谓希文不贤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文章义正辞严,感情激越,而行文却不失曲折抑扬之致,充分体现了欧阳修散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的主体风格。

高若讷接读此信,果然暴跳如雷,立即将信件交付朝廷,并说欧阳修攻击天子以忤意逐贤人,惑乱众听。于是皇帝降旨,将欧阳修逐出朝廷,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台谏官吏更是落井下石,责令他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一不肖指高若讷。“布在都下,人争传写,鬻书者市之,颇获厚利”(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就连契丹来朝的使者也偷偷买了一些带回去。多年以后,还有人看到幽州驿舍的墙壁上张贴着当时市面上印行的诗稿。正在长安守父丧的苏舜钦也驰书汴京,对禁止越职言事的诏令提出质疑,认为范仲淹等人相继被贬,“使正臣夺气,鲠士咋舌,目睹时弊,口不敢论”,“窃恐指鹿为马之事,复见于朝廷矣”。(苏舜钦《乞纳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