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4.4 年轻气盛的欧阳修本着强烈的责任感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大倡言事之风
年轻气盛的欧阳修本着强烈的责任感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大倡言事之风

馆阁之职虽然清闲,却也清苦,俸禄微薄,而京城物价又高,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欧阳修曾坦陈其窘迫之状:

京师侍亲,窘衣食,欲饮酒,钱不可得。闷甚,时与师鲁(尹洙)一高论尔。子渐(尹源)在此,每相见,欲酤酒饮,亦不可得。

——《与梅圣俞》其六

尽管如此,毕竟君子忧道不忧贫,欧阳修仍是心境明朗,积极向上。这年夏秋,洛阳时期的同僚好友张先(子野)来京改官,被任命为监郑州酒税,立秋之日离京赴任。欧阳修与尹洙、尹源等为他送行。席间赋别,欧阳修一反历代文士悲秋的传统,挥笔写道:

四时惨舒不可调,冬夏寒暑易郁陶,

春阳著物大软媚,独有秋节最劲豪。

——《送子野》

这首七言长诗,以无比豪迈的语调尽情地歌颂秋天: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季节!暑气消退,天朗气清,皓月当空,江潮澎湃……其实,它就是正当壮年的欧阳修心灵的写照。此时,朝廷依然很沉闷,下情无由上达,思想、政治、文化的全面刷新还没有真正开始,但是他满怀希望,充满了奋斗的激情!

然而,正当欧阳修专心致志地从事于思想文化事业的开拓与创新时,一连串的不幸又降临到他的身上。

七月的一天,有消息从襄城传来,妹夫张龟正病逝。母亲郑氏夫人闻此噩耗,想到女儿孤苦伶仃,悲不自胜。欧阳修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急忙向朝廷告假,赶往襄城处理丧事。张龟正没有子嗣,只有前妻所生的女儿,年方七岁,欧阳修可怜她无依无靠,遂决定将她与妹妹一道接往汴京,与他家人一起生活。

九月,欧阳修携寡妹孤甥回到汴京,夫人杨氏已卧病在床。一家人竭尽全力求医问药,杨氏的病却日见沉重,不久便玉殒香消。欧阳修原本体质孱弱,劳累奔波之后又继之以丧妻之痛,终于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一月有余,心衰面老,瘦骨如冰,不免时时对花垂泪,见月伤怀。病中无聊,便命人将家藏的永和十三年晋人所书《黄庭经》石本拿来枕边玩味。《黄庭经》是魏晋间道士养生之书,此时在士大夫中颇为流行。尽管欧阳修不信神仙道术,自号为“无仙子”,但也认为,养生之术“可以养内以却疾,犹愈于肆欲称情以害其生者”(《删正黄庭经序》)。于是趁养病之闲,以永和石本为标准,对市面上流行的各种新本《黄庭经》加以删正,并对“其难晓之言略为注解”(同上)。同时也从中学一些养生之道,慢慢地调理身体。

朋友们时时上门探望,其中有位叫孙道滋的朋友长于琴道。欧阳修常听人说操弄丝桐可以养中和之性、禁忿欲之心,此时为病所苦,久治不愈,遂从道滋学琴。几支乐曲学下来,“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送杨置序》)。

十一月,仁宗祭天地于圜丘,诏令大赦,录用五代及诸国宗室。其时石介因御史中丞杜衍的荐举为御史台主簿,尚未就职,便上书反对,因而激怒仁宗,弃而不召。当时大臣都认为石介地位低微,竟对皇帝已行之事妄加谏阻,罪有应得。欧阳修病体刚愈,回崇文院上班,听说此事后,甚觉不平。他觉得石介之论,并无过失,“足未履台门之阈,而已因言事见罢,真可谓正直、刚明、不畏避矣”,如此好义之士,不仅可为主簿,“直可任御史也”!而作为石介的荐举者杜衍,却屈从皇帝的意旨,不能坚持原则为石介辩护,实在令人痛心!

初入馆阁时欧阳修便与杜衍相识。作为长辈,杜衍对他颇加奖掖,二人私谊不可谓不好。但此时欧阳修激于义愤,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连夜写下《上杜中丞论举官书》一文,坦率地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官员的任免,应该考察其人才德是否胜任所担负的职务,而不能听任皇帝的喜怒,“上虽好之,其人不肖,则当弹而去之;上虽恶之,其人贤,则当举而申之”。当年赵普担任太祖的宰相时,曾为某事择官,赵普列出两位大臣的姓名,太祖不肯用。过了几天,太祖又问,他又提出这两人的名字,太祖依旧不用。又过了几天,太祖再次问起,他仍是提出这两人的名字,太祖一怒之下将他的奏章撕碎,扔在殿陛之下。赵普不动声色,将笏板插在腰间,慢慢地将碎纸一片片捡起,带回宰相办公室。过了几天,将这撕碎的奏章重新粘贴起来呈给皇帝,太祖大悟,终于起用了这两位大臣。赵普之所以敢如此作为,就在于他早已“审知其人之可用,然后果而不可易也”。而眼前的事实却正好相反,杜衍“始举介曰能,朝廷信而将用之,及以为不能,则亦曰不能”,这说明杜衍“自信犹不果”,不能承担自己应该担当的责任!文章最后指出:

况今斥介而他举,必亦择贤而举也。夫贤者固好辩,若举而入台,又有言,则又斥而他举乎?如此,则必得愚暗懦默者而后止也。

就这样,年轻气盛的欧阳修本着强烈的责任感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大倡言事之风,甚至不惜开罪于年高德劭的前辈尊长。而杜衍亦不愧为一代名臣,对欧阳修如此尖锐的批评,坦然接受,心无芥蒂,二人之间的忘年之谊,久而愈笃。

倏忽又是严冬季节,凛冽的北风吹来了片片雪花,早上起床拉开窗帘,只见园中树木都如玉琢琼雕一般。欧阳修一早上朝,从邸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朝廷任命范仲淹以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4]

原来,范仲淹于明道二年四月召为右司谏后,当年十二月就因言事触忤仁宗及宰相吕夷简而出知睦州(今浙江建德梅城镇),随后又移知苏州,今年三月才被诏还朝,拜尚书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5]虽然已经是几进几出,范仲淹的风格一如当年。重回朝廷后,他一有机会便和皇帝讲古今治乱之道,但凡朝政得失,决不三缄其口,使得因循守旧、老成持重的吕夷简感到很不习惯,唯恐惹出乱子来不好收拾。他曾暗地里托人对范仲淹说:

“天章阁待制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并非台谏之官,你何必言事不休?”

范仲淹回答道:“向皇帝进言,正是侍从官的职责,我怎敢不尽职尽责?”

吕夷简知道没有办法阻止他,便命他权知开封府。开封府乃王畿重地,其长官例由待制以上官员充任,职权之重,固然远胜于其他州府长官,而政务之繁杂也是众所周知的。因此,这一任命实质上是想用繁复的地方事务牵制范仲淹,使之无暇他顾,同时也希望他最好能在工作中出一点岔子,可借机将他调离京城。

可是范仲淹明敏周全,决事如神,就任一个多月后,“京师肃然称治”(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民间流传的歌谣唱道:

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宋·王称《东都事略》引

当时欧阳修的岳父胥偃正担任纠察在京刑狱之职,负责监察在京各监狱每天决断在押犯人的情况。和吕夷简一样,胥偃对范仲淹颇不以为然。在公事上,两人常常发生冲突,胥偃曾多次向朝廷劾诉范仲淹标新立异,不顾法律的严谨,擅自改判狱情。胥偃的做法令欧阳修十分不满,从此翁婿二人话不投机,彼此间矛盾日深,渐渐冷淡疏远。曾经情亲一家的两人,走到这种地步,欧阳修内心十分难过。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胥偃的知遇之恩,但他不愿效仿世间俗子,“一遭人之顾己,不以至公相期,反趋走门下,胁肩谄笑,甚者献谗谀而备使令、以卑眤自亲”(《与刁景纯学士书》)。他认为这样的行为名为报德,实则自私,甚至可以说是对知己者的不敬。而他则愿修养品格,砥砺节操,有所作为,不致泯然无闻,“用以不负所知”(同上)。可惜他这一番曲衷,胥偃永远也未能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