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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4.1 欧阳修特别注意培养自己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品节,并以此砥砺朋友
欧阳修特别注意培养自己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品节,并以此砥砺朋友

五月的汴京已是一片盛夏的光景,一大帮朋友正翘首以待。原来,苏舜钦、王复、陈经、王尚恭、王尚喆等都在本年进士及第,刚刚授予了官职,即将各自回乡,准备赴任,临行前都希望与欧阳修在汴京一聚,做数日之游。此外,谢绛、石延年、杨愈在朝任职,富弼、梅尧臣也在汴京等候新的任命。于是,又是一连串久别重逢的彻夜倾谈,又是一次次诗酒相酬的欢乐聚会。

到六月间,许多朋友都已陆续离去,欧阳修也该沉下心来准备学士院的考试了。偏偏这时身上长了一个巨大的毒疮,二十多天不能行走,十分痛苦,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伏案攻读。因此时去留未定,还没将家搬来,母亲也暂在襄城居住。他独自一人寄居驿舍,梅尧臣放心不下,隔三差五过来探望,顺便交换远方朋友寄来的诗书,亦是寂寞书斋中的一大乐趣。

这天,王复又寄来新作,但见他下笔清远,韵致动人。梅尧臣读罢大喜,说:“我辈党助渐炽,今又得一豪者,只是微有饥态。”

欧阳修便在回信中和王复开玩笑:

几道未尝为此诗,落意便尔清远,自古善吟者益精益穷,何不戒也?

——《与王几道》

只有富弼不知为何,一去之后杳无音讯。想当初,他不是再三和朋友们约定一定要保持密切的联系吗?还说:“朋友之间虽然不能以通信的多少来衡量友谊的深浅,但既不可以朝夕相见,凭着书来信往,犹足以通相思、知动静,所以是万万不可忽视的。即使不能长篇累牍,哪怕只有寥寥数语也是好的。”

如此恳切的话语,字字句句,犹在耳际,没想到他却自食其言!为人直率而又十分看重友情的欧阳修忍不住写信责备他:

当时相顾切切,用要约如此,谓今别后,宜马朝西而书夕东也。不意足下自执牛耳登坛先歃,降坛而吐之,何邪?平生与足下语,思欲力行者事何限?此尺寸纸为俗累牵之,不能勉强,向所云云,使仆何望哉?

——《与富文忠公》其一

事实上,透过这件小事,欧阳修想要告诫朋友的是,为人处事,应该言必信,行必果。他们都是有志有为的青年,如今既已为官四方,在不久的将来还要承担国家的大任,如果养成因循怠惰、有悖诚信的不良习气,不仅对个人无益,而且对国家有害。

尽管此时欧阳修初入仕途,还没有机会承担多少实际的社会责任,但他始终富有对政治、社会的关注热情,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注意培养自己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品节,并以此砥砺朋友。他与范仲淹的最初相识,就是从一封直言不讳的书信开始的。

那是明道二年(公元1033)的事情,当时欧阳修还在西京任上。这年三月,刘太后病逝,二十二岁的宋仁宗亲临大政,决心起用一批有识之士,刷新朝政,全国士大夫无不拭目以待。四月十八日,陈州通判范仲淹奉诏入京。

范仲淹,字希文,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进士,他外和内刚,“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范公神道碑铭》)在政治上他崇尚气节,高扬人格力量,“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宋史·范仲淹传》),是士人的突出表率。天圣七年(公元1029),刘太后预备在冬至日接受朝拜大礼,届时仁宗皇帝将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为太后上寿。时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上书谏阻。他认为如果是在内宫,皇帝作为儿子侍奉母亲,自当有家人的礼法,但如果在朝廷之上,皇帝也和百官站在一起朝拜母后,则十分不妥。接着,他又进一步指出,如今皇帝已经十八岁,太后早就应该撤帘还政!但是,他的奏疏没有得到答复。兵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晏殊曾推荐范仲淹为馆职,听说此事后十分震恐,急忙将他召来府上严加训斥说:

“你这是狂率邀名,我这个推荐人也会被你连累!”

范仲淹正色抗言道:

“仲淹蒙您荐举,常常担心自己才德不称,给知己者蒙羞。但没想到今天反而会因为忠直而受到您的责备。”

晏殊无言以对。事后,范仲淹又写了一封长信向晏殊申述自己上书的理由,丝毫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和原则。晏殊读罢来信深感惭愧,亲自登门道歉。

不久范仲淹即被调往河中府任通判,随后又调到陈州。当时朝廷大兴土木,他又上书反对说:

“今又侈土木,破民产,非所以顺人心、合天意也。”

他主张停修寺观,减少征购木材的数量,免除民众积欠的木材和购买木材欠下的钱帛。

他还对刘太后不经吏部、中书省等机构审核,直接降诏任命亲信之人提出激烈的批评。这些意见虽然都没有被采纳,但朝野上下,无不钦佩他的忠诚和勇气。

这次自陈州奉召进京,士大夫们奔走相告,纷纷议论,有人说:

“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

不久,朝命下来,果然,范仲淹被任命为右司谏。大家都非常高兴,又相与议论,有人说:

“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

司谏一职,从级别来说,仅为七品,位虽不尊,在赵宋王朝的权力结构中,却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作用。谏官由皇帝亲自除授,主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有违失,皆得谏正”(元·脱脱《宋史·百官志》)。并可直接向皇帝建言,参与朝政。

欧阳修对国家表面繁盛下的危机早已心怀忧虑,对弥漫朝廷的沉闷与暮气十分不满。如今,这样一位在士林中享有崇高美誉的才德之士被擢为谏官,他感到由衷地高兴,并寄予重望。虽然与范仲淹素不相识,但出于对朝政的关切和改革的热望,在范仲淹任职一个月之后,欧阳修便提笔写下《上范司谏书》托驿使寄往东京。这是一封热情洋溢的私人信件,同时也是一篇言词剀切的政论文章。他说:

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

谏官和宰相一样,“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一旦失职,将“取讥于君子”。“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责任之重大,“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接着,他又援引唐代韩愈批评阳城一例,抨击传统的“待机进谏”论。阳城是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任事五年,不曾言事,韩愈激于义愤,作《争臣论》讥刺他尸位素餐。后来,德宗宠信奸臣裴延龄,贬黜名臣陆贽。满朝大臣,无人敢言,唯有阳城挺身而出,当庭直论。德宗想任命裴延龄为相,阳城坚决反对,他公开表示,若有此命,定将白麻纸书写的任命书撕得粉碎。他因此而被改任国子司业,随后又贬为道州刺史,被后世誉为直言敢谏之士,认为他任职五年不言一事,乃是“有所待”,而韩愈不识其意,妄加讥议。欧阳修则认为:

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紧接着,欧阳修单刀直入,对范仲淹就职一个月来未对朝政发表意见提出责难: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更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显吾君有纳谏之明也。

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

因此,他热切地期望范仲淹能“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

范仲淹接读来信,激赏不已。尽管他比欧阳修年长十八岁,但二人从此书来信往,结为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