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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3.11 明道二年春天,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欧阳修身上
明道二年春天,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欧阳修身上

游嵩归来之后,由于东都汴京正紧锣密鼓地修葺被火焚毁的殿宇,“日有须求”,急需各地输送。欧阳修被临时抓差,参与供办建筑材料,每日奔忙,“未尝暂休息”(《与梅圣俞》)。好容易此事告一段落,又逢严重的旱蝗灾害。每当天灾人祸之年,官府便派遣使者去受灾地区视察灾情,进行救济,这是上古时代的《周礼》便已订下的规矩。因此,来不及做一日休整,欧阳修即受命出使河南府属县:

周礼恤凶荒,轺(yáo)车出四方。

土龙朝祀雨,田火夜驱蝗。

——《被牒行县因书所见呈僚友》

他乘着轻便的马车四处奔走,每天不是在龙王庙求雨,便是在田间与百姓一道举火驱蝗,就这样足足忙了一个冬天。

如前所述,欧阳修于天圣八年进士及第,遂与恩师胥偃之女订婚。天圣九年赴洛阳上任,一切安排停当,方奉母命前往东武迎娶新娘。胥小姐秉性贤淑,乖巧可爱,作为官宦小姐,她虽长于富贵之家,娇生惯养,但离开父母嫁到欧阳家,却能安于清贫,恪守妇道,尽心侍奉婆母,操持家务,全家大小,无不欢喜。小夫妻两个更是相亲相爱,情意相投。欧阳修《南歌子》一词,即生动记叙了他俩燕尔新婚之时的甜美片段: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美丽的新嫁娘正在对镜梳妆,她在彩凤般翘起的发髻上束上撒满金屑的饰带,又在如云的鬓间插上刻着龙纹的掌形玉梳。当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书房的窗下经过时,年轻的丈夫情不自禁地跑了出来,两人执手相对,情意绵绵……她含羞带娇柔声问道:“眉毛画得可好?符不符合时尚?”她依偎在夫君的身边,时而摆弄着桌上的笔砚,时而要学着描花,还憨态可掬地问他:“鸳鸯两字是怎么写的?”就这样轻易地耽误了刺绣的时间。女红刺绣是旧时妇女的“正业”。不过,此时,他俩谁也不会在意,甜蜜的爱情使他们完全忘记了外界的存在……

一年以后,沉浸在幸福生活之中的胥氏夫人怀孕了,这对全家人来说真是一个特大的喜讯。欧阳修的母亲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现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着能够早点儿抱上孙子。

明道二年(公元1033)正月,欧阳修因公事出差汴京。事情办完后,又趁便前往随州,探望叔父一家。不知为什么,这次外出,欧阳修的心中总有几分不踏实的感觉,一种对家的深切思念牢牢地牵系着他,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开怀展颜。前往随州的旅途中,他在诗中写道:

楚色穷千里,行人何苦赊。

芳林逢旅雁,候馆噪山鸦。

春入河边草,花开水上槎。

东风一樽酒,新岁独思家。

——《早春南征寄洛中诸友》

随州逗留数日,欧阳修辞别叔父踏上归途。寒食那天到达花山,正值凄风苦雨,满目苍凉,独宿客店,他备感孤寂和飘零:

客路逢寒食,花山不见花。

归心随北雁,先向洛阳家。

——《花山寒食》

敏感的诗人似乎已经察知,千里之外的洛阳,一场巨大的灾难正悄悄降临他的家中。怀着隐隐的不安和忧虑,他恨不能如北归的鸿雁,凌空疾飞……

三月,胥氏夫人如期生下一个男婴,可是产后卧病,生命垂危。欧阳修在旅途中得知此信,心急如焚。当他日夜兼程赶回洛阳家中时,夫人已是奄奄一息,不日便留下尚不足月的儿子撒手西去,时年十七。欧阳修悲痛欲绝,好多天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他无法相信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年轻可爱的妻子就这样一去不返!“死不可复,惟可以哭。”(《述梦赋》)那些日子他整天以泪洗面,寻寻觅觅,时时幻想这只是噩梦一场,说不定什么时候夫人就会出现在眼前。可是,“行求兮不可遇,坐思兮不知处。”(同上)只能寄望于虚渺的梦境:

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

——《述梦赋》

辗转难眠之中偶一梦见,虽然倏来倏去,杳不可凭,但对于失去至爱的欧阳修来说,却是心灵渴求的慰藉。因此,他祈求万物的垂怜,好使他长梦而不醒:

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闵予兮为之无声,……愿日之疾兮,愿月之迟,夜长于昼兮,无有四时。

——同上

当时残春未尽,牡丹仍开。可是欧阳修无心赏花,也无心会友,每天办公回来,独自坐在那间留下过两人无数美好回忆的书房里,追怀往昔,伤感今朝:

忆予驱马别家去,去时柳陌东风高。

楚乡留滞一千里,归来落尽李与桃。

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

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

榴花最晚今又拆,红绿点缀如裙腰。

——《绿竹堂独饮》

初春离别之时,夫妻二人相偎相依,一同期盼着孩子的降生,商量着孩子的字号昵称,那时春光初绽,触处涵温;春末归来之际,却是生死异路,幽明两隔,素手难携。在伤心人眼中,洛水春波是如此惨淡,杨树当风又是那样地凄苦;名贵的牡丹次第开放又凋零,使他联想到妻子年轻宝贵的生命的殒灭;碧绿的石榴红英点缀,更使他无法遏止地怀想她身着裙衫的窈窕身影……

朋友们纷纷登门造访,与他谈古论今,希望能为他开释愁苦的心境,而他又何尝不想从痛苦中解脱?尽管他一向自许刚强洒脱,遭此巨痛却难以振作。生老病死固然是人生的常态,但又有几人能真正勘破?

吾闻庄生善齐物,平日吐论奇牙聱。

忧从中来不自遣,强叩瓦缶何哓哓。

伊人达者尚乃尔,情之所钟况吾曹。

——同上

就连主张“一生死”、“齐万物”的诗哲庄子,平日里虽然高谈阔论,议论锋发,遭遇丧妻之痛时也同样无法自遣,鼓盆而歌不过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抒发内心深藏的痛苦。通达的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辈凡夫俗子?

老庄视天地如逆旅、死生如昼夜的理论不能予他以心灵的安慰,佛家梦幻泡影之说亦不能使他忘却悲愁:

又闻浮屠说生死,灭没谓若梦幻泡。

前有万古后万世,其中一世独虭蟧。

安得独洒一榻泪,欲助河水增滔滔。

——同上

诚然,在永恒无尽的时间之流中,人的一生就像春生夏死的昆虫虭蟧一样短暂,又如晨露、闪电、梦幻、泡影一般虚幻。可怀念是如此固执地占据心灵,他无法止住悲伤的泪水,一任其滔滔滚滚,溢满江河……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太多鲜活的细节让他触景生情:

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芳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拼醉倚西风。  今年重对芳丛处,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阑干,向人无语,惆怅满枝红。

——《少年游》

季节依旧、小园依旧、芳丛依旧,那携手相伴、同醉西风的人儿却永远地逝去了。那烟笼雾绕中手拈花枝、细品清香的倩影从此定格在永久的往昔……他只有借酒浇愁,麻醉自己。然而,内心的忧伤就像那神话中生生不已的沃焦山,纵然饮尽百盏千杯,又能如何?

或许,心灵的伤痛只能等待时光之水日复一日地慢慢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