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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3.10 趁着祭告嵩岳山神的机会,谢绛率欧阳修、杨愈、尹洙、王复作数日山水之游
趁着祭告嵩岳山神的机会,谢绛率欧阳修、杨愈、尹洙、王复作数日山水之游

重阳刚过,便有使者从汴京来,带着皇帝的诏书并御祝封香,命河南府代朝廷祭告嵩岳山神,祈求风调雨顺。根据太常寺[6]的文书,祭祀仪式由州府长官主持,另需一名属官诵读祝辞,一名属官奉持祭礼。郡府即委派谢绛主祭,欧阳修、杨愈分摄读祝、捧币二员。谢绛早有漫游嵩山的计划,只因公务缠身,一直未能如愿,得此差事,正是公私两便,十分高兴。已有欧阳修、杨愈同行,又约上刚从缑氏县(今河南偃师东南)回来的尹洙、王复,当下商议行程,个个喜形于色。

九月十二日谢绛等人连同所有参加祭祀的随从人员浩浩荡荡自建春门出发。深秋的郊野,树木开始凋零,袅袅炊烟中,鸦雀在日光下自在飞翔。农忙季节已经过去,田间陌上只偶尔看到一两个打柴、锄地的农民,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唱着乡野的小调。新米已出,家家户户飘出新酿的醇香……一切都是那样地闲适和安宁:

寒郊桑柘稀,秋色晓依依。

野烧侵河断,山鸦向日飞。

行歌采樵去,荷锸刈田归。

秫酒家家熟,相邀白竹扉。

——《秋郊晓行》

走在祭祀的行列中,欧阳修的心情十分愉快,宁静的氛围、悠闲的情调,油然引发他对农居生活的一份向往:

亭候彻郊畿,人家岭坂西。

青山临古县,绿竹绕寒溪。

道上行收穗,桑间晚溉畦。

东皋有深趣,便拟卜幽栖。

——《缑氏县作》

当晚歇宿在十八里河。第二天过缑氏县,入登封,在庙中斋戒沐浴。这一天,他们仍忙里偷闲,浏览了历代文人留下的游嵩诗碑,又登上缑氏岭寻找仙人王子晋的祠庙。十三日五更即起,祭告嵩岳。仪式过后,又往新建宫拜谒真宗像。到峻极中院,这才换下朝服,遣返同来的车骑吏属,只带了十余名随从轻装游山。

时隔半年,重游嵩岳,展现在欧阳修眼前的又是另一番景色:

秋色满郊原,人行禾黍间。

雉飞横断涧,烧响入空山。

野水苍烟起,平林夕鸟还。

嵩岚久不见,寒碧更孱颜。

——《又行次作》

与春日的盎然生趣相比较,此时的山野多了几分苍凉的意味。不过,一行人皆正当青壮之年,又有友朋谈谑之乐,因此升高陟险,兴致高昂。每遇巨石大树,便停下来酌酒品茗。一路上窥玉女窗、捣衣石,迤逦至八仙坛,憩于三醉石。欧阳修、梅尧臣与杨愈三人暮春时留题石上的墨迹,早已被山雨冲洗殆尽。到达峻极院已是中午时分。尹洙体力最健,第一个抵达,欧阳修在五人中年纪最轻,但身体最弱,反而落在了后面。

大家洗漱饮食,略略休整一番之后,便从从容容地登上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留下的封禅坛。伫立封禅坛上,俯瞰群峰,那些在山下看来高大险峻的峰峦,此时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土堆,至于城市房屋、楼观人物,更是宛如蚂蚁一般微不足道。谢绛不禁喟然长叹道:

“世人传说的所谓神仙不知到底有没有,如果真有,则人世不得不为其所轻蔑啊!”

一时引发人生虚缈之感。谢绛想起太室山上有位以持诵《法华经》而著称的汪姓僧人,便想邀大家一同前去拜访。此时的欧阳修年少气盛,充满了积极用世的儒家精神,对以勘破人生虚妄、体认生命的渺小与无常而见长的佛学十分排斥,因此极力反对,他说:

“早听圣俞说过,此人见识鄙陋,不值一访。”

谢绛再三坚持,欧阳修不得已这才一同前往。他们自峻极中峰东南沿着险峻的山路向下走了三四里,来到那位僧人栖居的石洞。但见此人天姿自然,略无修饰,以山泉为饮,野蔬果木为食。谈禅论道,神清气和,应对从容,对于佛法确有精深体悟,至言妙论时时迸现。大家都被他的言谈深深吸引,就连一贯尊儒贬佛的欧阳修、尹洙,此时也禁不住心醉神迷,钦叹忘返。

事实上,欧阳修、尹洙等人坚不信佛,对佛法僧徒痛加贬斥,乃是以儒家封建伦常、实际人生为立足点,实未涉及形而上之学。儒家罕言怪力乱神的理性态度,未能解答命运的神秘性和无常性,未能最终摆脱人生空漠之感。因而他们一旦接触佛理的玄妙思辨,就容易被解除儒学武装,成为佛学俘虏。这次汪僧的说道,可能是他们最早接受的佛学洗礼,以后尹洙受到更深刻的佛学熏陶,主动附和三教合流的社会思潮,欧阳修也从壮年的排佛健将,变成了晚年的“六一居士”。

这天晚上,他们投宿在山顶的寺庙。此时已近月圆之夜,皓月当空,万里无云,清露山风,冷透骨髓。室外不宜久留,五人便回到客房,散发脱冠,环坐饮酒,“赋诗谈道,间以谑剧,洒然不知形骸之累、利欲之萌为何物也。”(谢绛《游嵩山寄梅殿丞书》)

此后几天,他们又先后游玩了少室山、石堂山紫云洞等。一路上,虽山高路险,难免疲累,但不时“有师鲁(尹洙)语怪,永叔(欧阳修)、子聪(杨愈)歌俚调,几道(王复)吹洞箫,往往一笑绝倒,岂知道路之短长也”(同上)。

十七日踏上归途,沿伊水逆流而上,黄昏时抵达香山,登上方阁,饮八节滩上。此时暮雪纷纷,凭栏远眺,各有所怀,于是趁着酒兴赋诗吟对。

说来也巧,正当大家游兴方浓,归意全无之际,忽见烟霭之中一行人策马渡伊水而来,走近才知道,原来是留守钱惟演特意派厨师与歌伎前来慰劳,并托小吏传话道:

“各位山行劳累,当稍留龙门赏雪,府中吏事清简,不必急于回来。”

当下一片欢呼,重又摆酒设宴,歌伎们轻啭歌喉,缓调弦管,殷勤献艺:

飞琼始十八,妖妙犹双环。

寒篁暖凤嘴,银甲调雁弦。

自制白云曲,始送黄金船。

珠帘卷明月,夜气如春烟。

灯花弄粉色,酒红生脸莲。

——《书怀感事寄梅圣俞》

这些美如天仙的妙龄女子,身材窈窕,发结双环,有的吹奏管乐,有的弹奏弦琴。她们一边浅唱低吟着自己新创的小曲,一边用镶金嵌玉的酒杯频频地给在座各位劝酒。虽然屋外秋去冬来,寒气逼人,屋里却是春意融融,花团锦簇:

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琲明珠一线穿。

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满座迷魂酒半醺。

——《减字木兰花》

在那婉转圆润、余韵悠长的动人乐音中,年轻的欧阳修完完全全陶醉了,不知今夕何夕……多年以后,当他回首往事,对这段沉溺于歌舞宴乐的生活深感愧悔:

仆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识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

——《答孙正之第二书》

不过,悠闲率性的生活于修身进道固然无益,但对于自由自在、浪漫易感的文士性格的养成却仍是有助的。正是这段舒心惬意、放浪形骸、摆落羁绊、生气勃勃而又弥漫着浓郁文化艺术氛围的洛阳生活,带来了欧阳修早年文学创作的初步丰收,更成就了他作为一位文学家所必有的情韵意趣与心灵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