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欧阳修传
1.3.5 欧阳修与梅尧臣迭相唱和,无一日不相从,诗歌是他俩永不厌倦的话题
欧阳修与梅尧臣迭相唱和,无一日不相从,诗歌是他俩永不厌倦的话题

如果说,与尹洙等人的切磋砥砺,使欧阳修迈出了古文写作的第一步,从而开启了宋代散文的新声;那么,在与梅尧臣诸友的酬答探讨中,欧阳修则开始了诗歌创作的多种尝试,共同孕育了宋代诗歌的新貌。

梅尧臣比欧阳修年长五岁,任职洛阳时即以诗歌才能称誉遐迩,留守钱惟演“特嗟赏之,为忘年交,引与酬唱,一府尽倾”(元·脱脱《宋史·梅尧臣传》)。在《七交七首·梅主簿》一诗中,欧阳修曾写道:

圣俞翘楚才,乃是东南秀。

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

《离骚》喻香草,诗人识鸟兽。

城中争拥鼻,欲学不能就。

平日礼文贤,宁久滞奔走?

梅尧臣是宣州宣城人,诗歌称赞他为东南人杰,状貌魁伟,以诗名世,兼擅《诗》、《骚》,学者如云,而自叹弗如。“拥鼻”,即拥鼻吟。东晋谢安“能作洛下书生吟,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唐·房乔《晋书·谢安传》)。这里以谢安喻梅尧臣,兼切洛阳本地故实。

午桥相会,欧阳修与梅尧臣一见如故,从此结为挚友,迭相唱和,无一日不相从,而诗歌则是他俩永不厌倦的话题。作为一名初学者,欧阳修虚心地向梅尧臣学习,不仅就诗歌“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书梅圣俞稿后》)等问题向他请教,而且涉及“心得意会”的深层次艺术奥妙的探讨。

一天,竹影扶疏,清茶在手,他们又在一起切磋诗艺。欧阳修说:

“唐代诗人大多穷困潦倒,最近读孟郊、贾岛诗,发现他们都擅长写穷苦之句。如孟郊《移居》诗:‘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描写家无长物的情形极为真切,淋漓尽致。又如《谢人惠炭》:‘暖得曲身成直身。’如此佳句,倘若没有亲身体验怎么写得出来?”

梅尧臣连连点头,说:“贾岛曰:‘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即使能织,又有多少?又比如《朝饥》诗:‘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真是饥寒交迫,让人不忍卒读。”

“那么二位以为,贾岛、孟郊谁更穷困?”王复在一旁插话。

“当然是贾岛贾阆仙更穷啰。”欧阳修抢先答道。

“何以知之?”

“从诗中可以看出。孟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贾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可见孟郊家里薪米自足,而贾岛家柴水俱无。”

大家听罢,哄堂大笑,同时也佩服欧阳修过目不忘,应对机敏。停了一停,欧阳修又说道:

“贾岛虽然写了不少好诗,但有时为了贪求好句,而导致义理不通。比如《哭柏岩禅师》诗:‘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乍一看真是吓人一跳,岂不是烧杀活和尚?这样写法实在可笑。”

梅尧臣笑道:“这样的例子,不止贾岛。前人有句云:‘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燕归。’堪称佳句,但进谏必以章疏,没有用草稿的道理。”

“不过,”他接着说:“有的诗句义理虽通,但语涉浅俗以至可笑,又是另一种诗病。”他举例道:

“有一首《赠渔父》,其中两句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有人评曰:‘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意是说作诗好句难得……”

欧阳修笑着打断了他:“依我看呀,这好像是写哪家的猫儿丢了吧。”

话音刚落,众人为之绝倒。

梅尧臣边笑边说:“诸如此类,都难免传为笑谈。所以,诗人创作虽然可以各出己意,但遣词造句仍是很不简单。只有做到意新语工,道前人之所未道,同时又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样的诗歌才可以说达到了最高的境界。”

谢绛点头说道:“以此看来,贾岛‘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诗句,描写山邑荒僻,官况萧条,就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更为新颖工致了。”

欧阳修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语言工丽者固然如此。那么,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又有哪些诗句能达到这一境界呢?”

梅尧臣说:“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大概很难一一明言。虽然如此,也可以略道其仿佛。例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又比如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

这些轻松随意而又富涵真知灼见的谈话,使欧阳修受益匪浅,在《再和圣俞见答》诗中他深有感慨地写道:

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

当然,欧阳修毕竟不是一般的初学者,他是一位早有创作准备的作家。国子监试、国学解试和省试均为第一,表明他非同一般的文化学养。他性格磊落豪宕,富有艺术感受的禀赋。因此,他对诗歌的品赏、选择以及自己的诗歌创作,也会影响到他的诗歌启蒙者梅尧臣。他们之间的诗歌交往关系,不是单向的施受,而是双向的交互影响。诗赋往来之际,互相激励,互相浸润。此时,梅尧臣诗的基本风格是平淡隽永,但日后逐渐发展出古硬奇瑰、琢剥怪巧的一面,就是受了欧阳修的影响。

欧阳修对梅尧臣的影响还通过他对梅尧臣诗歌的评赏表现出来。在《书梅圣俞稿后》他不无自豪地说:

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余今得圣俞之稿,犹伯牙之琴弦乎!

他以钟子期自喻,表达了对梅尧臣诗歌艺术的相契之深。尽管此时梅尧臣诗歌创作尚处于发轫期,个性特点还不很突出,欧阳修也只有二十六岁,对诗歌艺术的认识还有待深入,但他对梅诗的激赏和全身心的投入,必然换来梅尧臣诗歌创作的热情反应。这种互动互补的效应促成了梅尧臣诗歌艺术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