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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3.1 天圣明道间的西京留守府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天圣明道间的西京留守府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卸下行囊,稍作安顿,欧阳修便换上官服,依照常规前往留守府拜谒官长。一路上,他信马由缰,欣赏着沿途美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伊水河畔的午桥庄。这座著名的别墅由唐朝宰相裴度修建。当年裴度因不满宦官擅权,退居洛阳,“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五代·刘昫《旧唐书·裴度传》)。公余之暇,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为乐。

欧阳修怀想昔贤,徘徊良久。正流连间,忽听松竹林中有人吟哦诗句:

修禊洛之滨,湍流得素鳞。

多惭折腰吏,来作食鱼人。

水发粘篙绿,溪毛映渚春。

风沙暂时远,紫线忆江莼。

诗歌即事抒怀,清淡闲雅,与当时流行的浓艳雕琢的西昆诗风迥然相异。欧阳修不禁击节叹赏,二人施礼相见,互通姓名。原来,这位身材高大的秀眉男子是新任河南县主簿梅尧臣(字圣俞),适逢修禊之日,在此游玩。刚才他的仆人在湍流之中捉得两尾鳜鱼,引动诗兴,遂脱口吟出这首《上巳日午桥石濑中得双鳜鱼》。河南县是西京的首县,他俩算是西京留守属下的同僚。没有更多的寒暄,他们的谈话便直奔主题,由梅尧臣刚刚吟诵的诗篇,谈到当今文坛的风尚,乃至历代的名篇佳作,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意。欧阳修完全忘记了今天出行的目的,竟听从梅尧臣的建议,趁着天色尚早,结伴去香山游玩:

逢君伊水上,一见已开颜。

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

自兹惬所适,恰若投山猿。

——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

得遇知交,欧阳修喜不自胜,那种称心快意,简直就像投入自然怀抱的猿猴。野芳竞发的山林间,两人携手漫步,高谈阔论,直到夕阳西下,依然兴味不减。随后,又一同回到梅尧臣家,烹鱼畅饮,赋诗联句。诗借酒力,灵光时时闪现,酒随诗兴,百盏千杯不辞。愉快的相聚直到夜阑方散……

这次戏剧性的相会,开启了他俩终身不渝的友谊,在此后的岁月中,他们将一起“徜徉于嵩洛之下,每得绝崖倒壑,深林古宇,则必相与吟哦其间”(《送梅圣俞归河阳序》),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就在他俩的吟哦酬唱中悄然来临。

天圣明道间的西京留守府真可谓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留守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跟随钱俶归顺宋朝。在北宋前期的政坛上,钱惟演是一个充满了政治权势欲望的人物。真宗在位时,刘皇后受宠,他积极攀附联姻,将妹妹嫁给刘后之兄刘美;真宗去世后,年仅十二岁的仁宗即皇帝位,真宗遗诏尊刘后为皇太后,垂帘听政,处理军国大事。钱惟演依仗太后的势力,颇为舆论所不齿。仁宗时他官至枢密使[1],位兼将、相,勋、品皆第一,但仍不满足,常感叹道:

“平生不足者,不得于黄纸书名。”

枢密使可称“使相”,但还不是真正的宰相,不能在黄色的诰书上署名,这使他引为终生恨事。

不过,这样一位善于经营的政客,在家庭生活中却又显出十分单纯质朴的另一面。他虽然生长于富贵之中,但生性节俭,所有财务支出都有周密的计划和严格的限制,除非节庆、生辰等特殊日子,儿子们很难得到一分半分的零花钱。家中有一座珊瑚笔格,是钱惟演平生珍爱的宝物,通常摆放在书房的几案上。一天,他的一个儿子急需钱用,万般无奈之下,便打起这笔格的主意来,趁着父亲外出的机会,将笔格偷偷藏起。钱惟演遽失宝物,怅然不已,马上张榜告示:

找回笔格者赏金十千钱。

过一两天,那偷藏笔格的儿子假装意外地找到,拿去献给父亲,钱惟演十分高兴,痛痛快快地付给他十千赏钱。这个诀窍在家中悄悄传授。过了一段日子,又有人如法炮制,将笔格偷去,等重金悬赏的告示贴出之后再拿出来,从而如愿以偿地获得高额赏金。像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年之中大概要玩五六次,成为阖府上下人人尽知的秘密,只有钱惟演一人始终蒙在鼓里。

钱惟演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归田录》),从早到晚,手不释卷。他博学能文、极富文人气质和高情雅趣。真宗时,以太仆少卿直秘阁[2],参加大型政书《册府元龟》的编纂。编书期间与同僚唱和,结集成《西昆酬唱集》传世,演成风行一时的西昆体,与杨亿、刘筠并称西昆三魁。西昆体以精丽繁缛、堆砌典故为特点,历来为文学史家所诟病,但也体现出对形式美的追求和较高的艺术技巧。此外,钱惟演爱惜人才,礼贤下士,具有文学上的宽容和奖掖后进的精神。出守西京时,他与通判[3]谢绛一道,为会聚洛阳的文士们提供了一个宽松闲适、自由浪漫的文化环境。

谢绛字希深,是梅尧臣的内兄,时年三十七岁。大中祥符年间进士及第时,即被主考官杨亿称为“文中虎”。他气质清雅脱俗,“以文学知名一时”(元·脱脱《宋史·谢绛传》),长于议论,喜谈时事,是一位具有良好文化品位的有为官员。

除了钱、谢、梅、欧,当时任职西京的还有著名古文家尹洙和他的兄长尹源;此后成为宋朝一代名相的富弼;儒雅温粹、工书能诗的张汝士;文思敏捷、不修边幅的杨愈;嗜书如命、豁达豪爽的张谷;外表随和而内心正直、临事果决的张先[4];长于政事的孙长卿;不同流俗的张太素;学贯流略的孙祖德;以及王顾、张亢、张至等。此外,钱惟演的儿子钱喧、杨愈的弟弟杨辟,西京国子学秀才王复、王尚恭、王尚喆等也常和他们一起游玩,共同构成了一个品位高雅、欢快悠闲的文人群体:

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闲。(相公:钱惟演)

希深好风骨,迥出风尘间。(希深:谢绛)

师鲁心磊落,高谈羲与轩。(师鲁:尹洙)

子渐口若讷,诵书坐千言。(子渐:尹源)

彦国善饮酒,百盏颜未丹。(彦国:富弼)

几道事闲远,风流如谢安。(几道:王复)

子聪作参军,常跨破虎鞯。(子聪:杨愈)

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子野:张先)

次公才旷奇,王霸驰笔端。(次公:孙长卿)

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圣俞:梅尧臣)

惟予号达老,醉必如张颠。

——《书怀感事寄梅圣俞》

对文学与文化的共同爱好是他们于政事之余和谐聚合的基础,钱惟演、谢绛等核心人物对人才的钟情和爱护,又为他们的成长发展提供了有利的环境。他们大多年轻勇锐,个性鲜明,在文学上各有所长。谢绛诗词文各体兼擅,尹洙以古文名家,梅尧臣以诗歌独出侪辈,欧阳修则是多种文化学术范围内的全才,几乎涉及经学、史学、金石考古、诗、词、文、文学评论等各个领域,这在洛阳三年生活中已初露端倪,展示出他日后文化创造事业的恢宏格局。

这是一个充满机遇和希望的成才环境,一个颇具互补互动功能、优化选择的文学群体。他们精力旺盛,充满着创作欲望和艺术想象,敏锐地感受着时代氛围和文坛风会,从而在宋初文学的因革嬗变的过程中,发挥着首开风气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