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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传
1.2.5 凭着才情和颖悟,欧阳修也能追随时尚的潮流写作诗文,内心深处却渴望着文坛的新变与突破
凭着才情和颖悟,欧阳修也能追随时尚的潮流写作诗文,内心深处却渴望着文坛的新变与突破

天圣六年(公元1028)春末,欧阳修打点行装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离随州约三百里地的汉阳(今湖北汉阳)。汉阳知军[2]胥偃是当时著名的文人,欧阳修早已闻知他的大名,因此决定把汉阳作为自己游学的第一站。他精心撰写了一封文辞华丽的书启,又附上自己平时写作的诗文,一起呈递到知军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回信很快就送来了,胥偃不仅高度赞赏欧阳修良好的文学资质,而且预言他必将“有名于世”(《胥氏夫人墓志铭》)。在知军府西斋,胥偃还特意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款待这位落第的贫寒士子。推杯换盏之际,老少二人亲切交谈,十分相得,令欧阳修喜出望外,无比感动。得知欧阳修自幼失怙,家境清苦,胥偃慷慨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叫欧阳修搬来知军府居住,专心读书,并于早晚政事之暇随时指点,“开端诱道,勤勤不已”(《与刁景纯学士书》)。

这年冬天,胥偃调任判三司度支勾院,主管朝廷财政支出事宜,欧阳修以门生的身份随同赴京。由于胥偃的极力延誉和引荐,欧阳修结识了许多的名公巨卿,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大大丰富了学识,扩展了眼界,同时也以自己出众的才华备受关注。

此时,天下太平,内外无事。京城的士大夫们大都过着十分精致、优雅的生活,每当节假日,可说是家家宴饮,处处笙歌,将盛世光景装点得格外动人。欧阳修也有幸参加过几次这样的雅聚,有时在胥家吟诗,有时在郑府分题,新鲜的、充满浓郁文化氛围的生活中,他如鱼得水,心情极为舒畅。

一天,雨过天晴,春景明媚,胥偃在自家的庭院里摆酒设宴,欧阳修陪侍末座。酒过三巡之后,大家赋诗助兴。当时园中兰桂的新叶仍垂挂着滴滴宿雨,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光,双双对对的鸳鸯与美丽的翡翠鸟在枝叶间自在地翔舞,鹅黄淡紫的花儿随处开放,惹来蜂萦蝶绕……这一切美得让人心醉,让人感动,更让人怜惜。欧阳修突然觉得万千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难以分辨,也难以言说,他急忙拿过纸笔,低头疾书,以掩饰自己内心情愫的澎湃汹涌:诗歌体物精细,风格旖旎,颇有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余韵,而且善用典故,如“兰苕”句化用晋代郭璞《游仙诗》中的句子:“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辉。”“愁酲”则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中“忧心如酲”一句,皆不露痕迹;最妙的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曰:“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即今所谓糖尿病)。”诗人借此典故点明自己体弱多病的文人身份,更是自然贴切。在座宾客纷纷传阅着诗稿,你一言我一语,叹赏不止。恩师胥偃也感到脸上有光。

桂树鸳鸯起,兰苕翡翠翔。

风高丝引絮,雨罢叶生光。

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湿黄。

愁酲与消渴,容易为春伤。(酲:chéng,形容酒醉后神志不清)

——《小圃》

不久之后,胥偃同僚郑工部家举行雅集,欧阳修也应邀前往,席间所作的《早夏郑工部园池》,再一次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

夜雨残芳尽,朝辉宿雾收。

兰香才馥径,柳暗欲翻沟。

夏木繁堪结,春蹊翠已稠。

披襟楚风快,伏槛更临流。

——《早夏郑工部园池》

诗人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季节的迁移所带来的景物的细微变化,用辞华美,属对工整,极为符合当时文坛的审美时尚。

也许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也许是由于对文字之美的深切领会,欧阳修从来也没有完全排斥过以典雅含蓄相标榜的西昆体文风,凭着他的颖悟和才情,他也能追随时尚的潮流,把诗歌与文章写得精美绝轮,无懈可击。但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份不满,一份不甘,总觉得当今文坛应该有所新变,有所突破。闲暇的时候,他还是会常常翻阅那几卷残破的韩愈文章,但当代文坛的革新是否就应该从学韩开始呢?他仍是迷茫。或许,他需要一些不同流俗、勇于创新的良师益友。

而此时几个惊世骇俗的小型文人群体正在崛起。“山东人范讽、石延年、刘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元·脱脱《宋史·颜太初传》),他们“或作概量歌,无非市井辞,或作薤露唱,发声令人悲”(宋·颜太初《东州逸党》),令山东腐儒为之侧目。其中石延年尤其诗格奇峭,气概雄奇。天圣七年前后,延年在汴京充馆阁校勘,欧阳修曾慕名拜访,相见甚欢。

石延年,字曼卿,比欧阳修年长十五岁。他状貌伟然,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石曼卿墓表》),因而与世相忤,与时不合。他性喜豪饮。有一次,听说京师沙行王氏新开酒楼,遂与好友刘潜一同前往。两人对饮终日,不交一言。店主王氏在一旁越看越奇,以为遇上了异人,急忙亲自出来献上菜肴瓜果,又取出轻易不示外人的上等美酒,恭恭敬敬地为他俩斟上。“二人饮啗自若,傲然不顾”,直饮到黄昏时候,“殊无酒色,相揖而去”(《归田录》),把店主看得目瞪口呆。第二天,京城四处纷传,王氏酒楼曾有两位酒仙来饮,一传十,十传百,酒楼的生意也因此而火爆。

与石延年等人同时,汴京城里还有一群逆时悖俗的文人,他们是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字子美)兄弟与穆修(字伯长)。穆修年纪最长,此时已年过半百,在西昆体盛极一时之际,他却特立独行,论文崇儒、道,尊韩、柳。他个性急躁,恃才傲物,在官场屡受同僚排挤,甚至一度丢了官职,因此家境十分清苦。但在此逆境中,他曾向亲友募集资金,刻印家藏的《柳宗元集》数百部,亲自到汴京相国寺设摊出售,提倡古文不遗余力。他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二苏兄弟。他们在一起“作为古歌诗杂文”,以狂放的气势与豪迈的风格,冲击典雅精致而日趋柔靡空洞的西昆体诗风,“时人颇共非笑之”(《苏氏文集序》),但他们坦然自若,我行我素。三人中苏舜钦文才最著,“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六一诗话》)。他与欧阳修年纪相仿,略小一岁。他的祖父苏易简曾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父亲苏耆也颇有才名。天圣六年,苏耆叙阶升任朝奉大夫,舜钦随父自明州归开封,遂得与欧阳修相识。两位年轻人气味相投,一见如故,结下了终身不渝的友谊。

不过此时欧阳修却无暇参与到石延年、苏舜钦等人的行列中去。贫寒的家境,寄人篱下的处境,给他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现实压力。他必须勤奋努力,日夜苦读,继续循着时尚的路子精益求精,因为,不久他就要参加国子学广文馆的入学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