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伊琳娜·奥多耶夫采娃,1895年2月出生在拉脱维亚里加一个有钱的律师家庭。
父亲富裕的宅子、家庭教师、中学,假如仅此而已,奥多耶夫采娃或许像她那个时代那个阶级的女孩一样,不过是个漂亮媚人,穿衣有品位的布尔乔亚小姐,整日嚼松鸡吃凤梨,冬夜出入舞会,夏日去山区度假滑雪,早早地嫁人,她的确嫁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波波夫,后来不知所终。然而,奥多耶夫采娃酷爱诗歌。从小就想做诗人。1914年一战爆发,她迁居彼得堡,1918年待她进入话语学院诗歌部学习时,她的诗作已经拥有崇拜者了。假如仅此而已,奥多耶夫采娃或许像她那个时代那个群体的文艺青年一样,充其量成为一个满足于鲜花、拥吻的沙龙女诗人,然而,奥多耶夫采娃遇到了古米廖夫,并且成为古米廖夫口称的“我的学生”。
古米廖夫(1886—1921),俄国20世纪初白银时代三大诗歌流派之一阿克梅主义的发起者和灵魂人物,出版有《征服者之路》(1905年)、《浪漫的花朵》(1908年)、《珍珠》(1910年)、《异乡的天空》(1912年)等诗集。1919年夏,奥多耶夫采娃进入《世界文学》出版社举办的文学研修所时,他任该所导师之一,主讲诗歌。尽管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认为写诗做诗人是个靠天赋凭感觉的营生,面对满怀期待的学生们,古米廖夫直言:“我不保证你们将成为诗人,我无法给你们输入天才,倘若你们没有的话。但是你们会成为很好的读者,这已经非常不错了。你们学习读懂诗,正确评价诗,不研究诗歌便不能够做诗。做诗是要学的。像弹钢琴那样长此以往,殚心竭虑。须知不学习,谁都不知道如何弹钢琴。等你们掌握了所有的规则,做了无数诗歌练习的时候,你们才能抛开它们,无所顾忌地只凭灵感做诗了。……而现在你们当做灵感的东西,不过是无知无识而已。”同时,他认为,诗人必需有大量的所有领域的知识——历史、哲学、神学、地理、数学、建筑等等。他还认为,诗人必须认真地、持久地发展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品位。必须学会看到声音,听到色彩,具有能听的眼睛和能看的耳朵,以便领略生活的全部和丰富。正因为如此,大部分慕名而来的人退缩了,没能将“学习”进行到底,而奥多耶夫采娃却咬牙“不错过他的每一堂课,在家里整本整本地做各种各样的诗歌写作练习”,做了无数首循环体的、八行诗格的、嘎泽拉诗体的、奏鸣曲式的诗,终于经受住古米廖夫的“严酷训练”,当上他“最心爱的学生”,跻身“诗人车间”,成为真正意义的诗人。1922年,她在古米廖夫教导下完成的第一本诗集《神奇的院子》出版后,甚至引起托洛茨基的注意,他在1924年写作的《文学与革命》一书中,善意地提及年轻女诗人这部“非十月的”、“中立的”诗集,称赞她的诗“非常、非常不错”。“请继续,小姐!”他批准了。
假如仅此而已,奥多耶夫采娃亦不过是白银时代诗歌天空里璀璨群星中的一颗,并且是不那么耀眼、默默地偏候一隅的一颗。然而上天却赐予她一双“随时准备聆听”的耳朵。或许果真如别人所说,比起她的诗,古米廖夫更赞赏她的耳朵,因为那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古米廖夫向奥多耶夫采娃敞开心扉,放她走进自己的生活。他给她讲自己的故乡、童年、非洲之旅、战争、与前妻阿赫玛托娃纠缠不清的关系,牵肠挂肚却又撒手不管的儿女……不但如此,他还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她因此认识了古米廖夫同志加兄弟的格·伊万诺夫并嫁给了他,亲身感受到曼杰利什塔姆的矛盾,在夏花园见证安德烈·别雷的古怪,与神往已久的阿赫玛托娃一起漫步彼得堡。古米廖夫还使她接触到与他的圈子有交集,甚至相对立的人:譬如他不否认其天赋,但极反感其风格做派的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尤其是他高度评价却难免吃醋、常暗自扎苗头的勃洛克,要知道那可是奥多耶夫采娃想到名字都窒息的崇拜偶像,勃洛克不仅记住了她,一次晚会上居然还跟她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至于奥多耶夫采娃零零散散听来遇到的其他人和事,看似不经意的落笔其实都够得上文坛事件了。无个性不成诗人,当奥多耶夫采娃借道《涅瓦河畔》,让我们透过这些大名鼎鼎的诗人的尘世皮囊看到他们的,也包括奥多耶夫采娃本人的真面目,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半个面,叫人如何不心动呢。
还不仅于此。掐指细算,《涅瓦河畔》里记事起止的时间是1918年冬至1922年夏,算起来前后连头搭尾长不过3年多。这倒不禁使人要问,短短的时间里何以发生,何以容纳得下如此纷繁复杂的人事交集。然而,这在俄国,可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时间段。它恰恰是史称国内战争的进行时。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后刚刚诞生的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正在与国内外四股反革命势力殊死作战。生逢乱世,每一个俄国人,一方面要忍耐国内战争的捍卫与摧毁造成的物质极度匮乏,备受生的煎熬;一方面摇摆纠结于革命、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阶级斗争的政治抉择,饱尝死的况味。面对生死双刃剑,文学,成了人们感情的慰藉,精神的镇静剂。人们需要面包,但更需要诗歌。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忍饥挨饿,走遍彼得堡赶诗歌朗诵会。区别仅在于,对平常人而言,诗歌阶段性地成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诗人而言,诗歌就是生活的全部,生命全过程。回头再看,奥多耶夫采娃拉拉杂杂记录,我们锱铢计较读到的,涅瓦河畔这些太有个性的诗人们,其喜怒哀乐,其疯傻痴魔,全不过是俄国那股非典型时代潮冲激起来的浪花朵朵罢了。
所以,当喧哗转眼沉寂,1921年8月勃洛克病逝,10月古米廖夫被以反革命罪枪决,幕布便徐徐下落了。尽管1922年奥多耶夫采娃跟丈夫格·伊万诺夫得以逃离苏俄,但“我感到,我知道,我在任何地方,永远都不会像在这里,在涅瓦河畔这般的幸福了”。所以,1958年格·伊万诺夫临死前,还给全体侨民致信,并给苏联政府写信,请求照顾他的遗孀:“她从未有过反苏观点”,而且“始终站在人民一边”,因为她一直想回国,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不能成行。所以,1985年改革后,当苏联女记者、作家科洛尼茨卡雅专程去巴黎拜访奥多耶夫采娃,邀她回国,奥多耶夫采娃激动地一拍十指纤纤的手掌,喊她“天使”。决定回国后,侨民中不少人认为她是叛徒,临行前一天她的文件被盗,但这些都无法停止她回家的脚步。终于,1987年4月,去国半个多世纪之后,她重归涅瓦河畔。
1990年10月奥多耶夫采娃以95岁高龄辞世后,有人说,“白银时代彻底成为过去”。说这话的人错了。现实地说,当1920年代那些白银时代文学家死的死,亡的亡,易帜的易帜之后,白银时代就已经成为过去。真实地说,只要白银时代留下的文字还在,只要还有人阅读,白银时代就不会成为过去。这一点,奥多耶夫采娃早就知道。一如她的《涅瓦河畔》,读者的阅读将使这一切永生。
李 莉
2013年8月于杭州二不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