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十六节
第十六节

阿赫玛托娃——古米廖夫的最爱——婚姻的故事——三人行

我第一次见到阿赫玛托娃,是1918年夏天在彼得堡的利捷伊内大街上。

她迎面朝我走来。我一下子就认出她了,尽管此前我只是在纳坦·阿尔特曼所作的画像上看到过她。画像上她的一切都呈锐角——膝盖尖尖的,胳膊肘尖尖的,肩膀尖尖的,鼻梁高凸的鼻子也是尖尖的。我认出了她,尽管她不大像自己的画像。她更好些,更漂亮和更年轻。而这在头一分钟甚至有点扫我的兴,因为我习惯于欣赏那个阿尔特曼笔下的阿赫玛托娃,可是我已经跟上她,欣赏着她的苗条柔软,她那轻盈的翩翩步态。她从利捷伊内大街到大海路,一次也没回过头,消失在一个大门洞里。我在门口又等了她一个多小时,可她没再出现。从这一天起直到1921年8月,我再没见过她。她这些年并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不过因为她是古米廖夫的第一个妻子,他便时常跟我讲到她,每次都是从他们共同的皇村中学回忆开始,她曾有诗曰:

在小皮包里有笔盒与书籍,

我们一道从学校回到家里。

这些椴树必定没忘记

我们的会面,我快乐的男孩。

只是,你成为了高傲的天鹅,

瓦灰色的小天鹅变了心。

而悲伤好似一束不灭的光线

横在我的胸膛,我嗓子哑了。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古米廖夫对我说,“不知为什么老是要显出不幸和不爱的样子。可实际上,上帝啊!她是怎么折磨我,怎么辱没我的啊。她魔鬼般的高傲,高傲到自虐。可她是多么美,我又是多么的爱她啊!”

我相信,阿赫玛托娃是古米廖夫的最爱,而且他到死,虽然有过许多意中人,依然爱她。我的确信建立在他讲的那些她的故事上,主要是在他讲到她的态度上。每每说到她的名字,不单是他的声音,甚至连他的面部表情都柔和了。我常常跟古米廖夫问起阿赫玛托娃,向他提些最荒唐的问题,诸如:她喜不喜欢酥糖?她做女中学生时梳什么发型?她舞跳得好不好?她有过自己的狗吗?甚至还有:您在结婚第一年的复活节送她什么礼物?

他嘲笑我贪得无厌的好奇心,但是很乐意回答,“沉浸在往事中”,而对于在第一年的复活节送什么给阿赫玛托娃,他甚至讲得非常详细:

“我在涅瓦大街的亚历山大店里买了一个大花篮,塞满了花朵,堆得高高的,在里面放了六双丝袜,一瓶‘高季’香水,两俄磅的‘克拉夫特’巧克力糖,一把带疙瘩的玳瑁梳子,我知道,她想了它好久了,一本特里斯丹·科尔比约尔的《黄色的爱情》。她多么高兴啊!她高兴得在房间里跳着,因为她们家不特别宠她。我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结婚时,(他几乎从来都管阿赫玛托娃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而不是阿尼亚),我让她独自持家,在银行往她名下存了两千卢布,”他又说,颇以为自己宽宏大量,“我想让她感到自己是独立的和完全有保障的。”

他详细地给我描述他们的蜜月旅行,所有的事情,他们的见闻和到过的地方。

“从巴黎回家时,我们在卧铺车厢碰到了马科夫斯基,就是拉拉·马高,我们大家都这么叫他。我进了包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跟拉拉·马高留在过道里,他跟她交换对巴黎艺术生活的印象之后,突然向她提出一个令她大为惊愕的问题:‘您很喜欢夫妻生活吗?它是否使您完全满足?’对此她不置一词,就回我们包厢了,甚至对我也只是几天后方才说起,而且很长时间逃避单独跟他相处。”我则又问起她在皇村有没有自己的狗。

“没有,她没有自己的狗。在乡下我们家里,在斯列普涅沃村,有过很多看家狗,可是宠物狗,除了我异父异母的姐姐外,我们谁都不养。既不养狗,也不养猫。不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过一只玫瑰色鹦鹉,从她的诗里您是知道它的:

可现在我却成了玩具,

犹如我玫瑰色的朋友——鹦鹉……

“这个玫瑰色的鹦鹉朋友虽然漂亮,却有一副极讨厌的嗓子,只要隔壁房间一说话,尤其是读诗,它就开始叫得整个房子都听得见。给它的笼子罩上大黑布口袋,它才安静下来不出声了,肯定是以为黑夜来临,该睡觉了。”

“那什么时候,”我问,“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阿赫玛托娃第一次发表诗歌的?”

“在我这里,在我的杂志《天狼星》上,”古米廖夫不无骄傲地回答道,“我第一次发表她的诗是1907年,我在巴黎出版的杂志上。我不仅是《天狼星》的出版者,还是它的编辑和主要合作者。我在它上面发表自己的诗和散文,用一切可以用的笔名:格朗特,捷林,还有好多别的……但是《天狼星》,很遗憾不久就完了。出版者承受不了这桩伟大事业的彻底亏损,而编辑和合作者被文学工作的重负搞得疲惫不堪。学术和艺术的庇护者找不到。只出版了三期。就这样,一夜成名的‘诗人愚蠢的梦想’没声没息地泡汤了。而这在当时是多么苦涩和屈辱啊。在现在又是多么滑稽可笑!要知道我哭了,哭得像个小女孩。我觉得我永远地毁了,我受不了自己梦想的失落。”

我问:

“您记得阿赫玛托娃在您的《天狼星》上的什么诗吗?”

“当然记得!”他便给我背诵:

他手中有许多耀眼的戒指,

用它们他征服过无数处子心。

在那里钻石欣喜蛋白石幻想,

漂亮的红宝石红得如此诡异。

可苍白的手上没有我的戒指,

任是谁,任是谁我都不把它交。

“我没有因为这诗而狂喜,而其结尾:‘为我数月锻造他的金光……’我建议干脆删去。然而我仍然发表了它,甚至连最后一节在内。因为我爱得死去活来,准备做一切来讨好阿赫玛托娃。顺便说一句,她当时还叫安娜·戈连科,阿赫玛托娃是她后来叫取的,已经是我的妻子了。阿赫玛托娃是她鞑靼血统的祖母的姓,关于祖母,她写道:

我从鞑靼血统的祖母那里,

得到的礼物少而又少……

“我那时想都没想过她是鞑靼人。因为所有的小姐都弹钢琴和写诗。我没头没脑地爱她。有一次我去塞瓦斯托波尔找她,她得了腮腺炎,而面颊肿得变形的她给我感觉比平时更迷人。她,在我看来像雅典娜·帕拉斯,可当我把这告诉她时,她认定我是在挖苦她,说我粗鲁、恶毒和没心肝,轰我走。我走开了,但是整晚站在她的窗下,等待着她召唤我,到早上我离去,没再见到她。她是多么折磨我啊!我第二次去时,她在与我非常温柔地幽会之后,突然宣布:‘我爱上了一个马戏团的黑人,如果他要求,我将抛弃一切跟他走。’我明明知道什么黑人都没有,甚至在塞瓦斯托波尔也没有马戏团,可是我仍然整夜整夜地咬手,绝望得发疯。”

“她的第一本诗集《黄昏》什么时候出的?”我问。

“1912年,在诗人车间出版社。我们一起编辑的。那时我已经明白,她是真正的诗人。我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懊悔不已,但是我的不以为然并未给她带来恶果。她几乎是迅雷般地成名了,而我为她的成功是多么高兴啊!”

“我从来没看到过《黄昏》,不管怎么费力,哪都找不到它。”

“那还有的说!要知道,一共只印了三百册,而且它们当年就卖得一本不剩。《黄昏》如今是绝版书,”他解释道。

“那您这里保存《黄昏》了吗?”

他点头:

“当然喽。有签名的!我像珍惜眼珠一样珍惜它,甚至不将它交到任何人之手……”

这次谈话发生在我们某次一起从艺术之家回家的时候。当我第二天去他那里时,他没等我请求,就递给我一本薄薄的、淡蓝色封面的书。我惊慌失措,没有当机立断接过它。

“您可是说过的,您不把《黄昏》交到任何人之手!”

他笑了:

“拿着吧。您可以,因为您对诗歌是如此虔诚。”

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下《黄昏》。他翻开书,给我看复制的朗克莱的画—《—花园里的披发女人》。画我不喜欢,何况依我看,与阿赫玛托娃的诗根本不匹配。扉页的上方,在最边上是细小的,笔法尚未定型的签名:“给科利亚。因为我爱你,上帝啊!”

他摇着头说:

“不,她就是这样,写着玩儿的。”

“真的只是写着玩儿吗?难道她不爱您?要知道她有那么多奇妙的诗……”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诗是一回事,而生活又是一回事。即便她爱过我,那也是很快就不爱了。我们彼此绝对不合适,绝对!”他反复说道,仿佛竭力在不单要我,也要自己相信,他们彼此不合适,“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不过,正如所有的婚姻一样……幸福的婚姻是没有的,这一点拉罗什富科已经看到了。”

他沉默片刻,脸上显出一种跟他个性不相符的向往的、动情的神情。

“可这一切是以赞叹起始,而且我是如此的幸福。与托尔斯泰一样,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不可能因死亡而终结,它必定天长地久……”他不解地两手一摊:“可它却持续不到一年。

世上再没有故事

比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更悲惨……

如果不算上尼古拉和安娜的故事的话,关于她和我的……最为悲惨的是,一切是如此的简单、庸常和无聊。一下子就清楚了,我们的品位和性格截然相反。我觉得,既然我们结婚了,那么世间就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分开。我向往快乐的、共同的家庭生活,我想让她不仅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朋友和愉快的同志。可对她而言,我们的婚姻只是我们关系的一个阶段,一个插曲,实质上其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一如既往地想与我进行克努特式的“爱情战争”——折磨我让我痛苦,上演充斥着狂乱的解释与和解的吃醋剧。做一切让我恨之入骨的事情。在她是“游戏在继续”,狂热的、要命的游戏。但是我不同意做这难堪的、我所深恶痛绝的游戏。

我们俩都失望了。我在第一年里并非凭空写下这样的诗的:

从基辅城里,

从恶龙之首,

我拿来的不是妻子,却是女巫……

而她,真的,再晚些时候,已经在廖武什卡出生之后:

他爱世间三件东西:

小夜曲, 白孔雀,

美洲地图,

他不喜欢孩子哭,

不喜欢果酱就茶,

和女人的歇斯底里,

……而我是他的妻……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眯起眼睛:

“我认为一切明明白白,无须注释。但是,谁会跟她一样觉得不幸福呢?她什么都有,对此别人唯有想想而已。但她却躺在沙发上,呻吟和叹气度日,她老是在忧伤、痛苦和觉得自己不幸。我开玩笑地建议她别用阿赫玛托娃的名义写作,而用安娜·戈连科。痛苦——好在不用杜撰。”(在俄语中“戈连科”与“痛苦”的词根相同。——译者注)

“难道荣耀不能让她高兴吗?”

“问题就在这儿,几乎不能让她高兴。她似乎不愿注意它,不过会为所有的委屈,为愚蠢批评家的所有言语而格外痛苦,对成功却不在意。无论如何我仍然爱她,不比从前弱,而且假如她本人不提的话,我永远不会跟她离婚的,永远不!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总是快乐地、过节似地、满足地回到她身边,一到家,我就像在仪式上那样喊:‘鹅!’她呢,如果心情好,这非常罕见,便响亮地答应:‘和天鹅’,或光是‘我们!’,我则大衣都不脱,跑进那个‘深蓝色的房间’找她,于是我们开始跑着追逐彼此。但更多的时候,我的‘鹅’得不到答应,我便马上走进自己的书房,不去她那里。我知道,她迎接我的,是惯常的、仇恨的话语:‘尼古拉,咱们应该说说!’随之而至的是必不可少的,通宵达旦的吃醋闹剧。”

“是的,当然了,”他接着说,“现在我意识到,我在很多事情上都错了。我极快地就背叛她了,要知道‘圣安东尼可以作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制服肉体’。可是我未看出自己的背叛的罪过。在我看来,它们极好地与我不朽的爱情和睦相处,而她则要求绝对的忠实。要我的,也要自己的。她甚至向我忏悔在梦中对我的背叛,流着眼泪忏悔,并因为我笑而愤怒。我笑就意味着不爱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未爱过。记得吗,勃洛克的诗:

如果心寻求覆没,

它暗暗地请求沉底……

“她的心永远在寻求覆没,暗暗地请求沉底。现在从希列伊科那里得到了请求的东西。是的,从他那里,真的,她有诗的:

过去痛苦,

将来痛苦,

痛苦无尽头。

“跟他在一起,她是真正的安娜·戈连科——痛苦。”

“可是,”我说道,“她好像是已经想要跟他离婚了?我听说……”

他面色倏地变了。

“对此我一无所知。也建议您别去听这些流言蜚语,也别再提它们。”他冷冷地、傲然说道。

1921年的一个春日,我特意去古米廖夫那里,与极有天赋和可爱的青年女画家施韦德为他所作的画像告别。晚上她要取走它,这使古米廖夫惋惜不已。

“我习惯它了。我跟它在这里过了整整三个星期,非常要好了。没有它会空落落和无聊的,”他看着画像幽怨地说道,“她把我画得惊人的好,我仿佛是在照镜子。而且我实际上是斗眼,可所有别的画家不知为什么竭力遮掩这一上帝的印记。她敢于画真实的我,再现我的一切,仿佛把我翻了个个,像手套那样翻个里朝外,显现出我的一切——外表和内心。惊人的天赋。”他惊叹不已。

画像的确罕见地酷似和成功。施韦德丝毫没有美化古米廖夫,仍然使眼睛斜视,而且面部一切特征俱在的他,具有不确定的,却显而易见的巨大魅力。画像很大,等人大小。古米廖夫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向后仰着,画得极出色的举起来的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小册子,按照古米廖夫的想法,这使画像具有“某种新约默示录的意味”。而他身后的背景是,在蓝色的天空中飘荡着数十只五颜六色的气球。

是啊,可惜不得不跟它分别,他又说道,仿佛是跟自己的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

那您请她为您复制一张。或者把它送给您,她是这么可爱,或许会同意的。

他却摇头:

不,我既不想要礼物,也不想要复制品。就让它生活在别人那里吧。在我满五十岁的时候,我将把它的照片放进我为了纪念出版的诗歌全集里。

他笑着,开着玩笑,然而从他开始焦躁不安地抽烟,一根香烟只深吸两口就狠命地掐灭,把烟头放到烟灰缸里,我看出来他受刺激了,甚至大受刺激。

“您怎么了,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没——有!”他不客气地一字一顿说。

“那为什么您……”我刚说,但他没让我说完。

“别烦了,求您了,您的短鼻子伸到跟您不搭界的事上去了!您怎么这么眼尖,这么像猫似的敏感,啊?”

我不作声,转身背对着他。

“喏,喏,别生气!让它去吧。您是对的。我从《世界文学》跟洛津斯基回来时,的确受了刺激。他跟我说,他常常被研修所学员盘问,问是不是真的,我出于嫉妒阻止阿赫玛托娃发表作品,说我不能满足于我的王子和女王丈夫的角色而选择跟她离婚?洛津斯基自然竭力向他们澄清,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我过去和现在把阿赫玛托娃摆得有多高。但是他们不相信,确认我现在仍然嫉妒她。那么您也听说了?”

还能没听说!而且那么多次……我可笑地点着头。

“是的,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从来就知道。”

“我就相信您吧!也许您跟他们大家一样,确信:阿赫玛托娃是受难者,而古米廖夫是恶棍。”

他起身,把椅子推得嘎嘎响。

“天啊,这等的胡扯!再说,正如您所知道的,即便我觉得她的诗一钱不值,可是我率先发表它们的。而一旦我明白,她是何等的天才时,我甚至损害自己,每每把她推到第一的位置上。”

他跟平时一样,激动起来就开始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踱步。

那么多年过去,可我现在还感到委屈和痛心。这是多么的不公和下作!是啊,当然了,有过我不希望她发表的诗,甚至还不少。譬如:

丈夫扭起两根

皮带将我抽打……

“要知道,您想啊,我因为这些诗被当做虐待狂。关于我飞出流言,说我穿上燕尾服(而我当时还没有燕尾服),戴上大礼帽(大礼帽我真有),把两根皮带扭在一起,不仅抽打阿赫玛托娃,还抽打我那些事先脱得精光的年轻女崇拜者。”

我想象着这幅荒诞不经的画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猛然驻足。

“好笑吗?可我,相信我,根本笑不出来。我拼命要她相信,这样的假想不能发表,这不体面——愚蠢的品位和愚蠢的腔调。何况老写自已那些杜撰出来的爱情经历,和薄幸的爱人是不妥的。因为读者对一切都当真,凭诗人的诗为他编传记,他们相信诗,却不相信事实。并且相信她,当她意识到:

我知晓难忍的痛——

走回头路的耻辱。

恐惧,怕去不爱的人那里,

惧怕进去到死寂的他身边……

“就是到我这里来,到丈夫,不爱的、死寂的,用扭起来的皮带抽她的丈夫这里来。可是我拿她的乌克兰人的固执毫无办法,我只能尽量不在人前跟她争吵,她却相反,向许多人抱怨我,说我不知为什么对她的诗吹毛求疵。”

他用手捂住额头。

谁都不知道,我曾经多么难过和郁闷。因为,除了诗歌,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甚至廖武什卡也无法拉近我们。我们也为他吵架。譬如,廖武什卡四岁时,有谁,好像是曼杰利什塔姆,教会他说这痴话:“我爸爸是诗人,可我妈妈是女歇斯底里。”于是有一次,诗人车间的人在我们皇村的家中聚会时,廖武什卡到客厅里大叫大喊:“我爸爸是诗人,可我妈妈是女歇斯底里!”我火大,安娜却兴奋地吻起他来:“聪明的廖武什卡!你是对的,你妈妈是女歇斯底里。”她后来常问他:“你说,廖武什卡,你妈妈是什么人?”如果他回答:“我妈妈是女歇斯底里,”她就给他糖果。

她不单单在生活中,在诗中也经常抱怨炎热、谵妄、气短、阴天,甚至肺结核,虽然她具有招人妒忌的健康和胃口,她游起泳来像条鱼,这是虚弱的肺万万不能够的,而且睡起来像只土拨鼠,大炮都轰不醒。

不,这已经太过分了!不,我不想听这些!我从沙发上跳将起来。

“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难道可以这样说阿赫玛托娃吗!别说了!”

然而狂躁起来的他,向我摆着手,强迫我不说话。

“可以并且甚至必须!因为一切又都在希列伊科身上继续,从一开始……”

因为你谜一样的爱情,

犹如因为疼痛而大喊,

她成了精神病和癫痫病患者,

勉勉强强地挪动脚步……

谢天谢地,这已经是因为他的,而不是我的爱情了。而下面的则是她在客气地建议他,而不是我:

然而爪子,发狂的爪子,

挠着我害肺结核的胸膛……

这写的是施列伊德的房子,而非我的:

墙上悬挂着鞭子,

为了不让我唱歌……

这也说的是他,而不是我:

丈夫是我的刽子手,他的房子是监狱……

自然了,希列伊科是噩梦,而不是丈夫。而不管怎么说,我无法不同情他,不与他同病相怜。毕竟我在自己的岁月里,没少忍受作为阿赫玛托娃的丈夫的崇高荣耀,忍受她诸如此类的供述:

我将那幸福带给

自己所有的爱人……

带着这样的绿帽子在彼得堡漫步,我并不非常愉快!

“可这是没有的事!这只是诗,”我差不多是在喊,“因为您自己说过,什么‘良心折磨’都不存在。她虚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些绝妙的诗罢了。”

他摊开手。

“不存在又怎么样?当时全俄国都神圣地相信,大学生天主教徒由于对阿赫玛托娃不幸的爱情而上吊!他们相信,而且这信念任什么都打不破。传说被创造并令我们大家难过。笔都写了些什么……尤其是奇诗,那的确是什么斧子都斩不去的。还有第二个传说,说阿赫玛托娃没头没脑地爱上自己熟悉的、名字短而响亮的同时代人——勃洛克,全俄国也神圣地、颠扑不破地相信。您承认吧,您也不例外。”

我不响。是的,我也相信。我认为阿赫玛托娃爱勃洛克很自然。我甚至有点失望,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他们甚至不大熟悉,很少见面。勃洛克既不去野狗咖啡馆,也不到我们在皇村的家里来。更何况, 自然这有点刺激她,他压根不赞赏她的诗。他说:‘诗人应该站在上帝面前,而阿赫玛托娃总是站在男人面前。’她献诗给他:

我去诗人家做客,

正好在星期天中午……

他亦用诗回谢她的诗。一切到此为止,可传说到底被创造出来了。”

他又用另一种教训的口吻说:

“记住,写献词必须极其小心,最好是不要这些。读者是警犬,天晓得空想出些什么来给您制造传说,这东西连死后都躲不开它。”

他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又抽起烟来。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

“不过么,”停顿过后,他又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她,她骇人听闻的祈祷:

你把婴孩,把朋友带走吧……

“也就是说,她向上帝请求廖武什卡的死是:

为了备受凌辱的俄罗斯上空的

乌云变成荣耀之光照射的云朵……

她请求上帝杀死我和廖武什卡。因为此处的朋友所说, 自然是指我。另外,我刚刚去打仗,她就已经把我埋葬了:

他的消息再也得不到……

关于我死亡的消息我倒没有异议,我甚至羡慕她相信,阿尔汉斯特拉季格·米哈伊尔将我开除出自己的军队,并且现在她可以为我, 自己的庇护人祈祷了。但是要儿子死,将自己的孩子当做上帝摩洛的牺牲,不,这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自创世纪以来都是从未有过的。

“不,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我打断他,“您可是从来都坚决主张,诗应该说人所未言。”

我缩起头,眯起眼,等着他发火。他却突然大笑起来。

“正确!您巧妙地逮住我了!”

他擦着眼泪水。

“我好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是的,比那祈祷更独特的,你打着灯笼都难找!从我的观点出发,我当然没错。我的儿子廖武什卡,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更何况我迷信。不,谢天谢地,这骇人听闻的祈祷,跟大多数祈祷一样,没有应验。呸,呸,呸,让它不应验!廖武什卡是个健康结实的男孩子。”

他突然打个大哈欠。

“够了,够了,否则鬼知道我会说出些什么。对过去不置一词,把它锁进三重门,把钥匙抛入大海的深渊。活在今朝吧!为了开始,我们喝茶。因为回忆让我口干舌燥。而且我太累了!我连动动都困难。劳您去跟巴莎说,让她给咱们摆上茶,去把厨房柜子里盛葡萄干的小袋子拿来。不妄别尔格森认为,过去吞没现在。可我还是宁愿,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吞没现在。要知道未来总是充满希望,即便是不能应验的,而在过去里唯有失望和忧愁!”

我还没走到门口,他叫住我:

“再等一小会儿,好把已经开诚布公的一切彻底坦白……再说,已经不是昨日,而是今天了。您想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愤怒的是,在《艺术之家》杂志上登了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关于她的《车前草》不全是称赞的评论,并且从她的诗中搞笑似地单单援引:

穆尔卡,穆尔卡,不是小猫咪,

祖母将听见……

扎米亚金毕恭毕敬地跟她解释,编辑部与此毫不相干,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本人有亲笔签字对此负责。可她已火冒三丈,声言:‘我知道,这都是科利亚的勾当。科利亚说动他不光是酸溜溜地写我,还摘些童谣,似乎《车前草》里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这都是科利亚,别吵!是他的错。他还在报复我!’而我,苍天有眼,跟这完全不搭界,言语上和精神上。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援引《穆尔卡》光明磊落,他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当然,让他写《车前草》的评论不妥,因为他也跟勃洛克一样,不特别欣赏阿赫玛托娃的诗。但我连《艺术之家》杂志的编委都不是,关我什么事?她却断定:‘这是科利亚的错,他报复我。’我只希望她好,假如编辑部要我来评论它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赞美《车前草》,跟曾经评《阿波罗》上的《念珠》一样。而且,上帝啊!为这个她对我几多责难啊。您是否认为,丈夫无权夸自己的妻子!可我夸的并非我的妻子,而是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而且准备好了永远夸她。现在快去弄茶吧!”

他倚靠着墙,闭上眼睛,我则跑到厨房巴莎那里去。

在与希列伊科结婚期间,阿赫玛托娃一次都没去过文学家之家,既不去艺术之家,也不出席文学晚会。但与希离婚后,她开始哪儿都去。自然,她也参加了勃洛克的葬礼:

我们带给斯莫连斯卡雅女庇护神,

我们手捧着带给至高无上的圣母,

我们装在银棺里面的,

在苦难中陨灭的太阳,

亚历山大,纯洁的天鹅……

我肯定在八月那个晴朗的早晨见过她,可是我不记得她了,就像几乎没记住有谁在斯摩棱斯克墓地为勃洛克送行一样。

古米廖夫的祭祷仪式在涅瓦大街上的一个小礼拜堂举行。关于祭祷仪式没在任何地方提及,但小礼拜堂仍然爆满。女人们比男人们多得多。

哭泣的阿尼亚用头巾捂住嘴,无助地抽泣,不停地呢喃:“科利亚,科利亚,科利亚,科利亚,哎呀,科利亚!”人们扶住她的胳膊,把她围住。

阿赫玛托娃站在墙边。一个人默默无语。但我似乎觉得,古米廖夫的遗孀不是这可爱的、抽泣着的,裹着寡妇服丧的黑纱的小女孩,而是阿赫玛托娃。

在我繁多的回忆中,还有一条是阿赫玛托娃的。是关于她在中断多年之后,第一次在艺术之家所做的公开诗朗诵。

她站在台上,身材高挑,形销骨立,轻盈犹如空气。她削尖的肩膀披着著名的伪古典主义风格的沙丽——带“手工镶绣”红玫瑰的黑色大披肩。她非常苍白,连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她注视着听众头顶上的远方。是啊,古米廖夫没错,“不可以说她漂亮”,“漂亮”对她不合适,倒不如说“美”,但完全是特别的、无望的和悲剧的美。

而且她是怎么念诗的啊!这已然不是念诗,而是在作法:

无声地在屋里行走,

已经不把什么人等,

我被带到病人身边,

而我没有认出他来。

仿佛是四壁在发光,

从地面到天花板上……

这诗选自《白色的云朵》,我会背。可此刻我却觉得,它们是作于古米廖夫被枪决之后。

她说:上帝啊,

宽恕你的奴仆……

她平缓地、祈祷般地、庄严地念着。接着,也不停顿,似乎是不想让屏息发呆、震惊不已的听众接近自己,就已经开始念一首新的,谁都还不知道的诗:

趁着没跌倒在墙角,

风亦尚未将我吹到,

很快得到拯救的希望,

有如诅咒将我燃烧。

……他将进来说:“够了!

你看哪,我也原谅了”,

不再恐惧,不再痛,

没有玫瑰,没有天使的力量……

她就一直这样注视着远方,越过听众的头顶,仿佛她不是在为他们念诗,而是为他,为他一人,为他,“从前的,快乐的,青天白日之下的”,“毫不迟疑地敲门”,敲她的门的那个人。她结束了。她站着,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么注视着远方,好像忘了她是在台上。

没人鼓掌,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大厅里的寂静是如此紧张,刺激人,我害怕了,不,是受不了了。我起身,穿着袜子小心地朝出口走去。

在半明半暗的餐厅里,在幽暗的角落,一个年轻的“贝壳形剧场”女参与者在大声哭泣。我跟她很熟,我晓得她爱过古米廖夫,他亦对她很温柔。我想要走过去搂搂她,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拿什么安慰她呢?于是我做出没注意到她的样子,仍旧小心而无声地从她身旁走过。

我一生中只有过唯一一次真正的与安娜·阿赫玛托娃的交谈。这事意外而偶然地发生在艺术之家的晚会上。

在那个晚会上我做了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诗朗读,而且我好像从来都没得到过这么多次鼓掌,也从未被请回来这么多次。我念了自己所有的颂诗和两首长诗,可听众还是不愿意放我走,而当我终于结束朗读,走进观众厅,马上就有热烈欢呼迎接我。

这个晚会人气格外的旺。抑或那只是我的感觉?在小吃部,由于激动和高兴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我一直在笑,胡乱地回答着问题。列特科娃·苏丹诺娃,她曾经与安德烈·别雷的母亲比过美,拥抱住我,跟平常一样,不住地赞叹:“完全是我们的济纳,喏,完全是,完全是我们的济纳!”虽然,据我后来证实,也许除了头发,无论外貌还是内心,我什么都不像“她的济纳”——季娜伊达·吉皮乌斯。

阿尼亚·古米廖娃,——守寡之后,她终于从阿尼亚·恩格尔哈特变成了阿尼亚·古米廖娃和安娜·尼古拉耶芙娜,不久前刚刚扔掉服丧的黑纱,穿上了玫瑰色的,她所谓的“短袍子”,兴奋地把今天她的雕塑学生跟她说的赞美“短袍子”的意思,转述给我:“一点都不优雅!不过蛮有气质!”她整个人扭来扭去,不停地摆动着胳膊肘:“蛮有气质!”接着还是那么兴奋地又说:“您一定得认识阿尔图尔·谢尔盖耶维奇·卢里耶!”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一定得”?卢里耶已经站在我面前,于是我把手伸给他。

当然,我知道作曲家和钢琴家阿尔图尔·卢里耶,我甚至知道,他住在利捷伊内大街,跟奥列奇卡·苏捷伊金和安娜·阿赫玛托娃“本人”同住一套公寓里,而且阿尔图尔·卢里耶不仅是艺术的彼得堡最优雅的代表之一,还是女人名气的创造者和毁坏者。只要他说: “ X迷人”,大家马上就觉得过去他们没注意到的X迷人起来,在她后面冒出一长串的崇拜者。可是只要卢不经意地点拨: “Z并不这么好”,在可怜的Z身边立即形成一个冷冷清清的无人区。

他把我从蝴蝶结到高跟鞋打量一番,懒洋洋地开腔:

“我听说过您。您念得不错,您的乐感一定非常好。”

我习惯了一切可能有的恭维,受之心安理得,但当此之际我仍然表示异议:

“不,我根本没有乐感,甚至相反……”

“真的吗?”他半带讥讽地说,不分辩也不坚持。

阿尼亚开心地打着喳喳,一块接一块地消灭着小蛋糕。

“您丈夫已经走了?”

“是的,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已经乘船去柏林出差了。我则以拉脱维亚公民的身份乘移民专列走铁路。我父亲已经在冬天移民了,他在里加等我。我和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在邮政大街阿达莫维奇的公寓里住过。现在我搬到游泳池街自己家了,好在自己家中度过走之前最后的日子。”

“就是说,”卢里耶说,“我们可以一道回家。我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与您同路。”

“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道?您想说的是,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道?”

他点头:

“那当然了。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玛托娃一道。干吗您这么惊慌不安?”

“那她会同意吗?”

他耸着肩膀:

“她有什么不同意的?咱们先送她,然后我一个人把您送到您‘游泳池街60号的家里’。”

阿尼亚·古米廖娃吵吵嚷嚷地赞成这个计划。

“多么遗憾,我没法跟你们一道走,”她叹着气,“我好喜欢夜里在彼得堡散步。”

莫非我真的马上要跟阿赫玛托娃一起出门,陪着她走完到她家那长长的一条路?我跟阿赫玛托娃认识。大概两个月前,在这里举办的一个晚会上,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把我带到她身边: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位是内子伊琳娜·奥多耶夫采娃。”

阿赫玛托娃向我伸出手,朝我难以察觉地笑了笑。

“是的,我知道,您曾是科利亚的学生。恭喜您。”

我不明白,她恭喜我什么,是恭喜我曾经是科利亚的学生呢,还是我做了格奥尔吉·伊万诺夫的妻子。我递给她我不久前出版的《神奇院落》。就为了我亲自献给她,我才下决心跟她认识的。阿赫玛托娃翻开它,读我的签名。我想写得“真心实意的”热烈,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却劝我,说必须写得干脆简短:“谨此留念”,或“此致敬礼”,其余的一切都是蠢话。

我听了他的——白听了。阿赫玛托娃读到我的“谨此留念”时,微微扬了一下眉,啪地合上《神奇院落》,跟格奥尔吉·伊万诺夫说起话来,仿佛把我给忘了。我后退一步,旋即滑倒在站着的洛津斯基的阔背上。

卢里耶四处张望,找着阿赫玛托娃,可是她不在餐厅这里。

“她肯定在客厅里,”他说,“您等着,把您的蛋糕吃完,别突然想到就自己走了。”

这话他大可不必说。难道我能走吗?我剩下蛋糕没吃完。但是我始终不相信,难道现在是真实的吗?……阿赫玛托娃果真跟卢里耶一起出现在门口。她向我问好,像对老熟人那样,而且看得出,她压根不惊讶卢里耶硬加上我跟她结伴同行。

我们三人走下台阶,来到街上。阿赫玛托娃在中间,卢里耶在左,我在右。阿赫玛托娃问我,是否已经习惯掌声了。

“我一开始简直害怕它,”她说,“我朗读诗的时候,激动得要命,把它们全搞混了。这对我好久都简直是苦难,我甚至在诗人车间里也不喜欢朗读。”

不,掌声从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吓住我,反而使我高兴和兴奋。我可忍不住,我应掌声回来跑得过于快了。我甚至在舞台口摆把椅子,我坐在它上面,努力在重新出现在听众面前时数到十。我曾读到过,拜伦年轻时在开口跟女士说话之前,强迫自己先数到十。但我从来没能够数过七,掌声的浪潮将我从椅子上卷起,带到舞台上。

我很想把这个讲给阿赫玛托娃听,可我却无法连着说出两个字,回答她的问题唯有一个字“是”或“不”。而她确定了我的沉默寡言,便不再理会我,去跟卢里耶说话。我则走在她旁边,聆听他们的交谈,并且想着,我们在一步步地走近利捷伊内大街。哦,我会付出我生命中的五年、十年,好这样在她身旁边听边走,通宵达旦。

然而利捷伊内大街已经到了,一切都将结束。她马上就要对我说“晚安”,走进自家的单元门了。将剩我一人跟卢里耶一起,他随我走在没有尽头的游泳池街上,会对我的失态惊讶不已。因为他大概听说过,我非常地快乐活泼,甚至按阿达莫维奇的说法,对这么“有名的女人”而言过于快乐活泼了。他总是劝我装作寂寞和失望,我却假装不来。

阿赫玛托娃突然站住,不是对卢里耶,而是在对我说:

“我也想送送您。夜这么美,舍不得跟它告别,咱们走吧!”

她挽起我的胳膊,亲密无间的样子。透过衣袖,我感到她手的温暖,我那么近地看着她那鼻梁高凸的窄鼻子,圆帽檐底下露着齐眉的直刘海。月光下她的面庞给我感觉似真似幻,仿佛这不是她的脸,而是我对她的幻想。

我跟着她慢慢走着,担心被充溢全身的喜悦扰乱了脚步。现在她用一种全新的、信任的和坦白的口吻,讲到甚至在最恐怖、最黑色的革命之夜,安全感亦从未离开过她。

“不,我从未担心过。我一个人走过完全空寂的街道回家,我知道,上帝在保佑我,我不会出任何事。别人遭抢劫,别人被枪杀,可我相信和知道,这都殃及不到我。”

我的心抽紧了,因为我也有过安全感,和相信,我什么倒霉事都不会有。我也什么都不担心。于是我给她讲我在1919年冬天,每天一个人从话语学院回家的事。

她仔细地听着,频频点头。

“是的,我觉得,所有的诗人都有这种安全感和上帝同在感。”她沉吟片刻,“科利亚肯定也……他没跟您说过?”

“没有,他从未跟我说过。但是他相信,谁都不敢动他,他太有名了,什么都不怕。”

“哎,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声音流露出失望,“假如他有安全感和上帝的护佑的话……”

她哽住了,莫非她觉得,假如他,古米廖夫相信上帝的护佑,就不会被枪毙了……

我们走过漆黑的、熟睡的文学家之家。

“我知道,科利亚经常来这里。因为他住得很近,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卡亚路,”叹了口气,她又说,“我一次都没到他那里去过。我去看他的房子,已经是后来……”

我明白,是在他死之后。假如我胆子大的话,我会跟她解释,古米廖夫从来没责怪过她任何事,他早就已经可以说,他至死都爱她,正如她诗中所写的:“够了!你看,我亦原谅了!”。

她此刻,我相信,会相信我的,而且会不再痛苦,要知道她痛苦,是她以为他不原谅。假如我下定决心,假如我胆子够大的话……

已经到“游泳池街60号楼”这座灰色庞然大物了,也必须道别了。月儿明亮地照耀着。我注视着阿赫玛托娃的面庞,猛然记起,古米廖夫有时候,在温柔的那一刻,管她叫“小牙齿”,她有一颗上牙长得不正,比别的短,而这令他感动和怜惜得,用他的话说,“几乎流泪”。我想要看看这颗小牙齿。可是虽然她此刻在笑,她也只是微微翕动嘴唇,并不露齿。她更多是用眼睛和眉毛笑,而不是用嘴。

“晚安,”她朝我伸过手,“我很高兴来送您。这么美妙的夜,而且科利亚也常常走这条长长的街。他的脚把它走遍了。”

她不再笑了。她差不多是责备地,疲惫地说道:

“您总归不该走的。而且,科利亚或许也不会赞成的……那么别忘了,来告别吧。我晚上差不多都在家。”

“晚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拿不准主意添上一句“谢谢”,因为这会很可笑。

不过对卢里耶,我热烈地、暴风雨般地感谢不已。

“谢谢,非常感谢,阿尔图尔·谢尔盖耶维奇!”

哦,当然不是为送我,而是为这次与阿赫玛托娃意外会面的幸福。

他又像在那里,在艺术之家里一样,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

“不值一谢!”又半带嘲讽地说:“漫步夜的彼得堡非常美好。晚安!”

我走进我家的单元门,却没上楼梯,重又跑到街上。我想再一次,最后一次看一眼阿赫玛托娃美而苍白的面庞。我想追上她,朝她喊:

“安娜·安德列耶芙娜,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吻吻我,吻我做告别吧!”

她当然会惊讶,但她会笑出来,并吻我,还会对卢里耶说:“不是,她多么可笑啊!”

那边他们二人走在空空荡荡、洒满月光的游泳池街上,他们走着,在白色的人行道上投下长长的黑影。

我已经打算去追他们,但我忽然看见,他们已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人,在阿赫玛托娃右边还有谁在走,又细又高。这人,没有影子。

我认出了他。

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可我凝滞在原地,无力动弹,我看见,分明看见他们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在月光里渐渐走远。我不敢去追他们。

我久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完全看不到了,唯有笔直的空街道,洒满月光。

我又走进单元门,慢慢地走上台阶,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多么静,多么黑啊。似乎整个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免得吵醒谁,因为大家都睡了,我穿着袜子溜过黑黢黢的走廊到自己的卧室。窗帘没拉上,房间里亮堂堂的,月亮在“天鹅湖”里游弋——是在我圆圆的梳妆镜里,在天鹅中间。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镜中的月亮, 自然,在街上我不过是恍惚而已……可是我无法平静,而且我是多么的悲伤!

我摸黑脱着衣服。

“一切都挺好,”我安慰自己,“我只是太激动,太难过罢了。所以我才恍恍惚惚的。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恍惚罢了。”

我的头睡在柔软的、凉凉的枕头上,我把被单拉到下巴。一切都挺好,一切都妙极了!三天后我将去柏林,去巴黎——去做迟来的蜜月旅行。现在则必须睡觉,我也果真睡着了。

我睡着了,但是我在梦中听到,好像老鼠在哪个角落或墙边抓挠。房间里满是窸窣声和低语,还有个细细的,蚊子叫似的声音在我耳边营营:“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睡了,她不知道什么在等她!”

我睁开眼睛。不,我没睡。胡说,我什么都不怕,我像念咒那样大声说了三遍:

“我在任何地方,都将永远幸福!”

然而不。我不相信自己的话。我蓦地开始恐惧,我把手放在胸前,为什么我要走?为什么?什么在那里等待着我,在异国他乡……

今天晚上站在台上的时候,我还觉得,这只是悠长的、令人惊叹的生活、成功和成就的开始,可这会儿我感到,我知道,这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泪水淌过我的面颊,我已经止不住越哭越厉害,我不再拼命要自己相信,我在任何地方,都将永远幸福。

不,我感到,我知道,我在任何地方,永远都不会像在这里,在涅瓦河畔这般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