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十五节
第十五节

库兹明的“三位一体”——怪癖——小曲儿——天使的微笑——草窝的嘱咐

在那个冬天我常常碰到库兹明,他经常光顾文学家之家。他住得近,在纳杰日金斯卡亚街,而且跟当时许多人一样,宁可在供暖不错、灯火通明的文学家之家里消磨白天和夜晚,也不愿待在基洛奇纳亚街上冷冰冰黑糊糊的公寓里。

他总是跟漂亮的、话少得出奇的尤拉奇卡·尤尔昆一道来。很快,年轻的女演员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也加入他们一起,她是古米廖夫的妻子阿尼亚·恩格尔哈特的女友。过去,奥列奇卡处在古米廖夫的势力范围之内,1921年新年之前,她经常陪着古米廖夫,那时她还没认识尤拉奇卡·尤尔昆,没成为库兹明圈子里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从那一刻起,他们随时随地都是三人一同出现,正像他们所宣誓的,“三位一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一体”?

库兹明常常用某种旧式老太婆的亲昵称呼人。他管古米廖夫叫科连卡,管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叫叶戈鲁什卡,格奥尔吉·阿达莫维奇——乔治。诗人们彼此很乐意用的“你”,只跟古米廖夫用。他感兴趣的唯有“最新爆料”,即文学家之家里的流言蜚语,主要是绯闻。

在文学家之家和“碟”里,与《战争与和平》中罗斯托夫家里一样,弥漫着特有的恋爱氛围。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情有所钟,库兹明则用心追踪罗曼司的开始与结束。

库兹明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傍着尤拉奇卡和奥列奇卡,朝我和古米廖夫走来。

“我听说,科连卡,你的某某(大家都知道的诗人的名字)的妻子跟音乐家跑了!”

古米廖夫不满地皱起眉头。

“胡说八道,只不过是去乡下营养营养。”

“不对,跑了,跑了,”库兹明固执己见,“别争了!她自己都跟她的表姐妹,尤拉奇卡一个熟悉的同事承认了。”

古米廖夫打断他的话:

“即便是这样,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库兹明的眼睛好奇得愈发睁大了。

“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会回来的?”

古米廖夫郑重其事地清清楚楚大声说: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库兹明明白,这就是说,我朋友的妻子,有如恺撒之妻,绝不能有任何怀疑,便转向别的话题。

“您在这里干什么?又在谈诗?您怎么不厌烦啊?诗应该是写的,谈就无聊了。什么?什么?”

于是他笑着,轻轻点着头,快步走向桌子那头更关心在意的谈话对象,好与他们详细探讨所发生的事,既评判跟音乐家跑了的妻子,也评判落单的丈夫,给他们论功行赏,“各得其所”。

不,库兹明这“庸常的”一面我从来不喜欢。还有他一头扎进回忆,给它们弄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嗜好。他的回忆,很遗憾从来与我所感兴趣的事情无关。他回忆最多的是塔玛拉·卡尔萨温娜和塔玛拉·佩尔西茨,对这两个他一般无二地爱着的塔玛拉,他一谈起来就是几个小时。谈她们的连衣裙和发型,谈她们招待他的小白面包和小馅饼。

“在彼得堡谁都没塔玛拉·佩尔西茨穿得这么好,”他说过一百次了,“她有一件非常漂亮的连衣裙,闪变的浅灰色,缀着绒鼠做的饰物……”

不,这个库兹明我不喜欢,但后来我习惯他了。我已经不再为他描画得大大的眼睛震惊,从近处看,它们显得不是那么假大假大的。“拜占庭式的?”是的,大概是吧,但是当我好好看它们时,它们最像骆驼的眼睛,因为骆驼的眼睛是凸出来的,慵懒的,跟《一千零一夜》的图画上很诱惑人的波斯女人的眼睛一样。而库兹明的眼睛千真万确就是这样。由于这眼睛,他本人对我而言,变成类似《一千零一夜》的人物那样的人,完全相信不得。

我第一次见到库兹明是在8月里,而现在是1月。我已经习惯了他“长着角和爪子”的外貌,和他所有的怪癖——总是在每句话后面添上:“什么?什么?”很多诗人这么说话,其中也有格奥尔吉·伊万诺夫,跟他学的。这些个“什么?什么?”好久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用什么回答它们,一时之间没搞懂,它们只不过是一种美化言语的修辞方式而已,且不要求任何回答。

库兹明的另一个怪癖,是日常生活上的:他不允许囤东西。任何粮食储存都不行。这令为他和尤拉奇卡管家的尤拉奇卡的母亲绝望不堪。有一次,她用自己的小衣柜换到了四俄磅糖和四瓶葵花子油,可是库兹明却不顾她流泪央求,把油倒到洗脸盆里,只剩下一瓶,然后走到街上,把糖分给碰到的孩子,只留了一俄磅。一俄磅不算囤。

他这样做是出于迷信。出于面对先见之明和担心未来的迷信的恐惧。以他之所见,先见之明直接通向死亡。我不知道,这如何能够与三百六十五件背心,后来我得知是被夸大的杜撰的数字相吻合,背心不超过十二件,但毕竟一打背心也可以被视为“囤背心”了。

是的,库兹明最迷信,比古米廖夫还迷信。古米廖夫的迷信更多是“表演自己”,他太过频繁地强调它了:

“我今天出门之前,三次折回去,”他跟我解释,“第一次在厨房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第二次猫在院子里一下子蹿过来挡住我的路,而第三次,我下楼梯时想到,如果我不马上折回去,我就会出事,大事。所以迟到了,请您原谅。”

在他看来,所有地方对见面和分别都有吉利与不吉利之说。在原来的游泳池街市场旁边见面就不好,那里有一根高耸云天的螺柱,铁链子在它顶端轰隆隆地随风摇摆。

“像绞架一样,”古米廖夫说,“仿佛我所有落空的希望都在它上面晃荡,还有我自己。”

但是在文学家之家或在路上见面,在他始终被认为是吉利的。这样的见面之后,应该有什么大好事儿等着……

然而,还有另外一个库兹明。诗的,小曲儿的和绝妙的《硬纸小屋》的库兹明。

还是在革命前,整个俄国都唱:《孩子,春来莫把玫瑰采》这首歌,但很少有谁知道,曲和词都是库兹明的。在《孩子》的乐谱上赫赫然印着歌手的画像,这首抒情歌曲也就被认为是他的。

在彼得堡,在上流社会的文学沙龙里,都因库兹明的小曲儿而“变傻”了。还不仅是上流社会的沙龙。最严肃的批评家和鉴赏家,如布劳德和梅特纳对它们评价颇高。库兹明本人,知道自己的不足和成就,说:

“我那不是音乐,而是小调,但是它里面有毒药。”

库兹明怎么用自己的小曲儿使整个上流社会的文学的彼得堡“发疯”,我没在场,既不在沙龙里,也没在野狗咖啡馆里。我从未去过野狗咖啡馆,这也是我的大遗憾之一。但是根据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和古米廖夫所讲述的判断,即或那里场面更豪华,但跟在研修所的客厅里,或者在某个“没被宰掉的资产者”寓所的会客厅里搞的差不多。

“唱吧,米哈伊尔!请吧!求您了!求您了!”

让库兹明坐到钢琴边不容易。他使性子地拒绝:

“不,下次……我嗓子不行……不行。我唱歌牙痛。”

然而总是有某个诚心诚意的崇拜者已经挽着他向钢琴走去,于是,库兹明不无得意地向强力让步,在钢琴边坐下。客厅里响起一声兴奋的叹息。库兹明的头一伏向琴键,整个人不知怎么的就缩做一团,眼看着变老了,变成个老头。不对,甚至不是老头,而是老太婆。确切地说,是像老太婆的老头。他像老太婆那样,用褐色枯干的小手,矫揉造作地触碰着琴键。

库兹明开唱了。他没嗓子,他低声嘟囔着,并像鱼那样撮圆嘴,吞着空气:

爱情布下天罗地网,

网丝牢又牢。

像孩子似的情人们,

在把枷锁找……

我聆听着,觉得渐渐地,我的耳朵里,我的意识里,我的血液里都浸透了他那“小曲儿”的毒药。迷魂的、慵懒的和可怕的毒药,不仅来自这“小曲儿”,还来自他大睁着的调皮的眼睛,来自他慵懒的微笑和矫揉造作地飞来舞去的手指。不信任和否定的毒药,娇媚、轻盈和轻浮的毒药。

昨天你对爱情一无所知,

今日——却欲火焚身。

昨天你还对我毫不理会,

今日却向我赌咒发誓。

爱呀,谁若堕入情网,

便是大限将到,

要来的都会来,

它让我们都在劫难逃。

库兹明眯缝着眼睛。他的面孔流露出近乎贪婪的表情。他是否意识到他对听众的心灵的掌控呢?我旁边坐在沙发上的一个蛮好看的研修所女学员激动得咬嘴唇,而我看得出,这醉人的毒药把她的头搅得有多昏。库兹明突然在柔和的高音上停住,砰地关上钢琴盖,矫揉造作地环视四座。

“没让你们太过无聊吧?还没睡着吧?什么?什么?”

回答他的是愤怒的抗议和喊叫:

“再来一个,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再来一个!请唱《孩子莫采》。唱吧!求您了……求您了!……”

于是库兹明让步了。《孩子,春来莫把玫瑰采》是他的拿手节目。他的表演充满着与他本性不相符合的激情。尤其是唱到这一段:

如今你的唇像草莓汁,

脸蛋好似“第戎极品”玫瑰,

如今你的发卷像丝麻,

你的吻好似椴花酿的蜜。

库兹明将“第戎极品”唱得庄重浑圆。“极品”听上去犹如钟鸣。他抑扬顿挫地唱“你的吻”,从他嘴里飞出来的“你的吻”几个字,爆炸力逐字渐强,好比只只利箭射中听众,接着逐渐降低到最后一声呜咽悲凄的低唱:“记住啊,夏日里没有紫罗兰。”

钢琴盖重又阖上。库兹明起身,正正背心和礼服后襟,用丝绸手帕擦拭夹鼻眼镜的镜片。

“再不唱了!不唱!我的牙都在痛了。别求了,”他拿腔作调慢条斯理地说,“给我茶!热茶!”

库兹明当着我的面,从不讲要紧事。他非常健谈,却受不了他所谓的学术交谈。

“别啊,科连卡,饶了我吧,”他打断古米廖夫的话,“你放我走吧,然后再显摆你的渊博的健康学问。现在最好是回答我,是不是我听说的,安娜·安德烈耶娃想跟希列伊科离婚?你曾经是她的丈夫,想必知道吧。真的,要离婚?”

古米廖夫的面孔变得严厉起来。

“即便是我知道什么,我也不认为我有权回答这种问题。”他斩钉截铁、冷冷地说。

库兹明拍着手说:

“你怎么这么一板一眼的?我都可怜你了,对不起啊,科连卡。我们走吧,尤拉奇卡。我们走吧,奥列奇卡。从他这儿什么有趣的事都听不到。不过白费时间罢了……”

然而我有一次终究看到和听到完全不一样的库兹明。

那是在古米廖夫死后。当时我已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的妻子。1922年的冬天,我的最后一个“彼得堡的冬天”。

我们从瓦西列夫岛上安娜·拉德洛娃那里回来。安娜·拉德洛娃的出名,在于她那略嫌呆板,但无可争议的美貌,和她先进的工程师丈夫谢尔盖·拉德洛夫,尤其是她的两行诗:

没有唇,能与你接吻,

没有手,能与你拥抱……

不过,她并不因自己的美貌而骄傲。

“我没什么可骄傲的,”她说着,垂下眼睛,“因为美貌来自上帝。”

库兹明跟安娜·拉德洛娃的关系最好,是她文学方面的庇护人,还在她家里举办舒适的、带茶点的晚会。我那天不是很想去她家,但是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把我说动了。我跟她要好,还是在她尤尔昆·库兹明时期之前的古米廖夫时期。

“您不会后悔的。”她对我预言。

眼下,我们正从瓦西列夫岛上月下微微泛蓝、梦也似的雪路上往回走。前面是奥列奇卡和尤尔昆,后面是库兹明和我跟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我尽量放慢脚步,跟库兹明步调一致。他在愉悦的晚会之后颇有诗兴。

“啊,多美的夜啊!多么令人感叹的月亮。还有云朵多么曼妙,仿佛飞翔的大雁。瞧那个像鳄鱼。”

格奥尔吉·伊万诺夫也在望着云彩。

“这个像天使。”

我想让库兹明开心,背起他的诗:

假如你不是天上的天使,

脱下晚礼服你换上肩衣。

可是他没听见,仍在注视着云朵。

“您是对的,叶戈鲁什卡。完全是天使,您知道吗,我曾经见到过天使。”

他转向我,脸上的眼睛大大的,跟平常的不一样。此刻它们犹如黑色的镜子映照出云朵和月亮。而我感觉到,用这样的眼睛看得见天使。

但是什么时候?他在哪里看见它的?他则没等问, 自己就激动地、断断续续地,敞开心扉讲了起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年轻时活得艰难,难得不得了。受苦的原因在我自己。我想当虔诚的人,圣人,可结果却恰恰相反。《,情欲制服了我》,我则与它斗争。这很难熬,难以置信、无法承受的难熬。”

他边叹气边停下来,我们也在他身边站住。

“我甚至想双手搭在身上死掉算了。您信吗,叶戈鲁什卡,我开始琢磨自杀。可当然只是琢磨而已,尽管执意在想,毕竟没到实施的地步,谢天谢地。”他继续道:“我甚至披上铁链,却无法抛弃作孽。于是披着铁链委身罪孽。而且罪孽因此似乎变得愈加甜蜜。不过后来是何等地懊悔啊。所以决定把一切全抛弃。出家剃度作修士。是啊,是啊,现在我觉得好笑,可那时我看不到别的出路。我差不多在意大利待了一年,在热那亚附近的修道院里。持斋,睡木板,做祷告,夜夜跪通宵,做祷告做到筋疲力尽。有时完全是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教堂里。这很可怕,任何地方都不像夜里的教堂那么可怕。我念着祈祷文,害怕回头。害怕看到身边自己的同貌人,黑乎乎的,有罪的。于是愈加惶恐地祈祷拯救,骨头却痛得咔吧作响,双腿发麻,而且哪儿哪儿都痛,脑袋痛得让人作呕。所以有一天快到早晨,彩绘玻璃开始五光十色起来时,我感觉到要死了,完蛋了,我也不惋惜,不害怕死,相反轻松了,平静了。我叹口气,仿佛胸膛里揪出一根线,心从身体里飞了出去。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光亮,犹如但丁《天堂》里那般难以忍受的光亮。”

他沉默下来。莫非他不说完?不讲天使了?但是他就在原地继续讲:

“我不晓得我独自在教堂的地上躺了多久,晕过去了。然而我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天使。不是画上画的天使,是真正的天使。天使弯下身,用手把我抓起来,带走了。我则全身心都是幸福。我从来没有,空前绝后的,没体会到过这样的极乐,这样的神的赐予。忽然,天使给了我一个天使的微笑,径直吻了我嘴唇一下,还给我生命。我神志清醒了,苏醒过来。于是看到了它。那是年轻的见习修士乔万尼,而当时那就是天使,是的,天使。天使把我带到我的修行斗室,我跟他一起又度过了一昼夜,第二天早晨我离开了修道院。彻底,永远。整个人是这么幸福,我明白了,什么罪孽都没有,是人们想出来的,也永远不再折磨自己。可他,天使……

“您怎么这么慢?”传来尤拉奇卡·尤尔昆的声音,“我们等您等得冻僵了。”

库兹明的身子动弹忙活起来。

“哎呀,天啊!咱们走,走。马上,尤拉奇卡!是我不对,我说话的时候走不快。可他们冷啊,他们可能感冒的。”

他边跑边来回地说:“尤拉奇卡可别感冒才好!”我们赶上尤尔昆和奥列奇卡,五人一道继续走到邮局街我们家。我们住在格奥尔吉·阿达莫维奇已经去了法国的姑姑的公寓里。我们告别。我非常想问库兹明天使的事。他又看到过他没有,还是再没看到过?可我犹豫着。我们走上楼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边点燃火柴,好照着楼梯,边说:

“你当然是相信了。可我感觉,这一切是他现想的。”

“不,他是这么真诚,这么实在……”我正要说下去,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把我打断了:

“就是因为这么真诚和这么实在,这一切才是他想象出来的。见习修士乔万尼大概是有的,可其他的都是幻想。”

“不,不,我坚信这一切是真的,哪怕不完全是这样,也是真的。”

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倒也不争。

“谁知道他呢?也许是真的吧。库兹明假装简单,可实际上非常复杂,跟所有的诗人一样。”

他又点燃一支火柴。

“再说总感觉心爱之物是天使。”他打量着我说。

与库兹明的诀别,在文学家之家,我们走之前。

“幸福的人!”奥列奇卡咬耳朵说:“我多想喷巴黎的香水,穿巴黎的衣裙戴巴黎的帽子,跟巴黎人说法语!”

“只是别在那里耽搁太久,快点回来,”库兹明劝道,“记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彼得堡是家。要知道唯有在彼得堡,方能感觉到自己是千真万确在家里。”

对此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和我都同意。

“是的,唯有在彼得堡……可是我们会很快回家的,回彼得堡。”